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阳光透过老槐树的叶缝,在我的木工房里洒下斑驳的光点。

  空气里浮动着柏木的清香,还有新刨出来的木花卷儿,带着一丝丝湿润的甜。

  我叫林卫东,一个快六十岁的老木匠。这辈子,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守着这家传的手艺,和一堆木头疙瘩打交道。

  老伴走得早,女儿林悦又在几百里外的省城打拼,偌大的老院子,平日里就我和外孙女彤彤两个人。

  彤彤今年八岁,上小学二年级,是我一手拉扯大的。

  从她还是个襁褓里的小肉团,喝奶呛着了会憋得满脸通红,到现在扎着两个羊角辫,能背着书包自己上下学,这八年,像是我手里的木头,从一块不起眼的方料,被我一刀一刀,一刨一刨,精心雕琢成了如今这可人疼的模样。

  我刚给邻居张大爷家打好一张八仙桌,正用砂纸细细地打磨着桌角。手上的老茧磨在光滑的木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岁月在低语。

  彤彤放学回来了,书包往院里的石凳上一甩,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外公,我回来啦!”声音清脆得像枝头刚叫的黄鹂。

  我嗯了一声,头也没抬,手里的活计不能停。手艺人的规矩,一口气做完,那股子“精气神”才不会散。

  彤彤蹬蹬蹬跑进屋,不一会儿又跑出来,手里拿着个苹果,咔嚓咔嚓啃得正香。她凑到我身边,看着我手里的砂纸,好奇地问:“外公,还没磨好呀?这桌子都快被你磨掉一层皮啦。”

  我停下手,吹了吹桌角的木屑,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滑过,感受着那近乎完美的温润。

  “傻丫头,这叫‘水磨功夫’。东西要好,就得耐得住性子。人也一样。”

  彤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啃着苹果,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

  晚饭后,我让她回屋写作业,自己收拾完碗筷,准备去给她洗第二天要穿的校服。

  路过她房间时,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台灯温暖的光。我怕打扰她,脚步放得很轻。

  她的书包敞着口,几本作业本摊在桌上。我走过去,想帮她把书包整理好。

  就是这么一伸手,我看到了一本作文本。牛皮纸的封面,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我的作文”四个字。

  小孩子的东西,我本不该乱翻。可鬼使神差地,我的目光被作文本里夹着的一张纸吸引了。那是一张方格稿纸,看样子是作文草稿。

  我抽了出来。

  灯光下,一行歪歪扭扭但又极力想写工整的标题,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我的眼睛。

  标题是:《我最爱的人是奶奶》。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又闷又疼。

  奶奶。

  不是外婆,是奶奶。是她爸爸的妈,那个住在省城高楼里,一年也见不了彤彤几回的奶奶。

  我的手有些抖,几乎拿不稳那张轻飘飘的稿纸。

  工房里柏木的香气仿佛还在鼻尖,可我闻到的,却是一股子说不出的酸楚和苦涩。

  八年。整整八年。

  我把她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用我这双做惯了粗活的手,为她梳头,为她洗衣,为她深夜里盖被子。

  到头来,她最爱的人,却是那个只会在过年和暑假,给她买漂亮裙子和昂贵玩具的奶奶。

  我靠在门框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院子里的老槐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那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萧瑟。

  第一章 陈旧的木香与陌生的墨迹

  我没有立刻进去质问彤彤,也没有声张。

  我把那张稿纸,小心翼翼地,又插回了作文本里,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一个梦。

  然后,我默默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回到我自己的屋里,我没开灯,就那么坐在床沿上。窗外,月光如水,洒在地上,清清冷冷。

  我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全是彤彤小时候的样子。

  女儿林悦和女婿赵辉,大学毕业就留在了省城。年轻人,有闯劲,但根基浅。彤彤出生那年,他们俩忙得脚不沾地,白天上班,晚上加班,根本顾不上孩子。

  月子一过,林悦就红着眼圈给我打电话。

  电话那头,我闺女的声音带着哭腔:“爸,我……我们实在没办法了。请的月嫂不顶用,彤彤晚上闹得厉害,我和小辉第二天还要上班,快熬不住了。”

  我听着闺女的哭声,心疼得像刀割一样。

  我对着电话,几乎没有犹豫:“把孩子送回来,我给你带。”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然后是林悦更咽的声音:“爸,那太辛苦您了……妈走得早,您一个人……”

  “辛苦啥?我自己的外孙女,我不带谁带?”我打断她,“你们在外面安心工作,家里有我。”

  就这样,刚满两个月的彤彤,被送回了这座老宅。

  我一个大男人,笨手笨脚,连尿布都不会换。一开始,夜里孩子一哭,我就慌得满头大汗。

  我对着育儿书,一点一点地学。学着怎么冲奶粉,水温要正好,不能烫了嘴;学着怎么拍嗝,姿势要对,不然孩子会吐奶;学着怎么分辨她的哭声,哪是饿了,哪是尿了,哪是想让人抱了。

  我这双常年跟刻刀、斧头打交道的手,变得越来越轻巧。

  我能用粗糙的指腹,试出最合适的奶温;能用布满老茧的手掌,给她的小肚子轻轻按摩,缓解她的肠绞痛。

  工房里的活计,只能趁她睡着的时候干。常常是半夜,我还在院子里借着月光打磨木料,耳朵却时刻听着屋里的动静。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地过来了。

  我看着她长出第一颗牙,听着她喊出第一声“外公”,扶着她迈出人生的第一步。

  她上幼儿园的第一天,抱着我的腿不肯松手,哭得撕心裂肺。我蹲下来,眼睛跟她平视,跟她说:“彤彤不怕,外公就在门口等你,哪儿也不去。”

  那天,我就真的在幼儿园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一上午,直到她午休,老师说她睡着了,我才回家扒拉了两口冷饭。

  这些年,我几乎没给自己添过一件新衣裳,但彤彤的衣柜里,每个季节的衣服都备得齐齐整整。

  我舍不得吃什么好东西,但每天都变着花样给她做饭,想着法子让她多吃一点,长得壮实一点。

  我以为,我的这些付出,她都懂。

  我以为,在她心里,我这个外公,是天,是地,是她最坚实的依靠。

  可是,那篇作文……《我最爱的人是奶奶》。

  那几个字,像一把凿子,在我用八年心血筑起的情感堤坝上,凿开了一个窟窿。

  冷风,正呼呼地往里灌。

  我从床头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却半天没有点燃。

  戒了快十年了。当年是林悦说,抽烟对孩子呼吸道不好,我二话没说,就把跟了我大半辈子的烟给戒了。

  现在,我却无比想念那辛辣的烟草味。

  或许,只有那呛人的味道,才能压下我心里的这股子涩意。

  稿纸上那陌生的墨迹,宣告着一个我不了解的,属于彤彤的内心世界。

  而那个世界里,我,林卫东,似乎并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

  第二章 电话里的两个世界

  第二天一早,我照常起床,在院子里打了套太极拳。

  天蒙蒙亮,空气清新。我的心绪,却像被昨夜的露水打湿的柴火,沉重,还冒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烟。

  我给彤彤做了她最爱吃的鸡蛋饼,金黄酥软,配上一碗温热的豆浆。

  她背着书包,坐在饭桌前,吃得津津有味。

  “外公,今天的鸡蛋饼真好吃。”她抬起头,冲我笑,嘴角还沾着一圈奶白色的豆浆沫。

  我看着她天真无邪的脸,心里的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能说什么呢?

  去质问一个八岁的孩子,你为什么不最爱我?

  这话太幼稚,也太伤人。

  我只是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好吃就多吃点。”

  送她去学校的路上,我们俩一路无话。往常,她总会叽叽喳喳地跟我说学校里的趣事,今天,她也很安静。

  是我心里有了疙瘩,看什么都觉得不对劲。

  还是她察觉到了我的沉默,所以也变得小心翼翼?

  我不知道。这种猜度的感觉,让我心里烦躁。

  下午,我正在工房里赶活,手机响了。是女儿林悦打来的。

  “爸,干嘛呢?”女儿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

  “还能干嘛,干活呗。”我的声音有些生硬。

  “哦……那个,爸,周末我让赵辉他妈去接彤彤,到我们这儿来住两天。她正好有空。”

  又是她奶奶。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她奶奶那么忙,有那时间吗?”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电话那头的林悦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这个态度。

  “爸,您怎么了?谁惹您不高兴了?”

  “没人惹我。”我把一块木头重重地放在工作台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是彤彤不听话了吗?”林悦的声音变得小心起来。

  “她听话得很。”我闷声说。

  我不想跟女儿说作文的事。说了,又能怎样?让她去批评孩子?还是让她夹在我和她婆婆之间为难?

  林悦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爸,我知道您辛苦。我和赵辉这阵子项目忙,实在是抽不开身。等忙完这阵,我们就回去看您和彤彤。”

  又是“忙完这阵”。这话,我听了八年了。

  “行了,我知道了。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我不想再听下去。

  “那……那周末就让孩子奶奶去接?”林悦试探着问。

  “接吧。”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挂了电话,我一屁股坐在木料堆上,心里堵得发慌。

  电话里的两个世界,泾渭分明。

  一个是女儿和女婿在省城打拼的,充满机遇和压力的世界。

  另一个,是我和彤彤在这座老宅里,被遗忘的,缓慢而寂静的世界。

  而现在,彤彤的心,似乎也开始向往那个繁华的世界了。

  那个世界里,有她的爸爸妈妈,还有那个她“最爱”的,能带给她新奇和惊喜的奶奶。

  我低头看着自己满是木屑和裂纹的手。

  这双手,能打造出最精美的家具,能为外孙女撑起一片安稳的天空,却好像,留不住她那颗开始飞向远方的心。

  第三章 一碗阳春面的温度

  周五下午,彤彤的奶奶,张兰,开着一辆崭新的小轿车,停在了我们家胡同口。

  张兰和我算是同龄人,但保养得极好。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连衣裙,烫着时髦的卷发,脸上化着淡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不止。

  她一进院子,就拉着彤彤的手,亲热地喊:“哎哟,我的大孙女,想死奶奶了!”

  彤彤看到她,眼睛都亮了,像一只小麻雀,扑进了她怀里。

  “奶奶!你怎么才来呀!”

  “奶奶这不是忙嘛。走,跟奶奶去省城,奶奶给你买了新的公主裙,还带你去吃最好吃的冰淇淋。”张兰一边说,一边从车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彤彤接过礼物,欢呼雀跃。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这一幕,像个局外人。

  张兰这才看到我,笑着打招呼:“亲家,又麻烦你了。这孩子,多亏你照顾。”

  她的笑容客气又疏离。

  我点点头,算是回应。

  “那我们就先走了,周日下午给您送回来。”张兰拉着彤彤的手,转身就走。

  彤彤回头看了我一眼,挥了挥手:“外公,我走了!”

  她眼里的兴奋,是那么真实,不带一丝留恋。

  车子开走了,扬起一阵尘土。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那棵老槐树,和我。

  周末的两天,老宅空荡荡的,安静得让人心慌。

  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在工房里敲敲打打。

  木槌敲击凿子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孤独。

  我第一次觉得,这日子,这么难熬。

  周日下午,彤彤被送回来了。

  她穿上了那条新的公主裙,粉色的纱质裙摆,像一朵盛开的云。

  她还带回来一个巨大的毛绒熊,几乎有她半人高。

  她一回来,就兴奋地跟我描述省城的见闻。

  “外公,奶奶带我去了游乐场,我坐了旋转木马,还有过山车,可好玩了!”

  “外公,奶奶家住在好高好高的楼上,从窗户看下去,车子都像小甲壳虫一样!”

  “外公,奶奶还给我买了草莓味的冰淇淋,可甜可甜了!”

  她每说一句,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那些,都是我给不了她的。

  我能给她的,只有这座陈旧的老宅,一日三餐的粗茶淡饭,和满院子的木头香气。

  晚上,她大概是玩累了,嚷嚷着肚子饿。

  我走进厨房,给她下了一碗阳春面。

  几根青菜,一个荷包蛋,淋上一点猪油和酱油,香气扑鼻。

  这是她从小吃到大的,以前,她总说,外公做的阳春面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我把面端到她面前。

  她拿起筷子,挑起一根,吹了吹,放进嘴里。

  “怎么样?”我假装不经意地问。

  她嚼了嚼,点点头:“好吃。”

  但那语气,平淡得像在完成一个任务。

  她很快吃完了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然后,她放下碗,看着我说:“外公,我吃饱了。奶奶说,小孩子晚上不能吃太多,不然会长胖,穿公主裙就不好看了。”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看着桌上那只空碗,那碗我用心煮出来的阳春面,它的温度仿佛还在,却暖不了我那颗已经凉了半截的心。

  曾几何时,这碗面,是我们祖孙俩最温馨的连接。

  现在,它似乎也开始变得无足轻重了。

  第四章 游乐场与木马

  彤彤回来的第二天,情绪明显没有刚回来时那么高涨了。

  她话少了些,常常一个人抱着那个巨大的毛绒熊,坐在院子的石凳上发呆。

  我以为她还在回味省城的繁华。

  这天下午,我打扫屋子,在她的床底下,看到了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

  我打开箱子,里面是她小时候的玩具。

  拨浪鼓,积木,还有一只我亲手为她雕刻的木马。

  那只木马,是我用一整块上好的榉木做的。马身打磨得油光水滑,马鬃和马尾的纹理,都是我一刀一刀刻出来的。

  我记得,彤彤三岁生日那天,我把这匹木马送给她。

  她高兴得又叫又跳,抱着木马不肯撒手,连睡觉都要放在枕头边。

  她给它取名叫“小红”,每天都要骑着它在院子里“驰骋疆场”,嘴里喊着“驾!驾!”,清脆的笑声能传出好几条胡同。

  那匹小木马,承载了她整个童年的欢乐。

  可现在,它却和一堆旧玩具,被遗忘在床底的角落里,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就像我这个外公一样。

  我把木马拿出来,用抹布仔细地擦拭干净。

  榉木温润的质感,透过抹布传到我的手心。我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彤彤抱着它时,那小小的,温暖的身体。

  我拿着木马,走到院子里。

  彤彤正坐在石凳上,怀里抱着那个崭新的,巨大的毛绒熊。

  她看到我手里的木马,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

  “外公,你……你把它拿出来干嘛?”

  “落了灰,我擦擦。”我淡淡地说,把木马放在她旁边的石凳上。

  一新一旧,一个巨大柔软,一个精巧坚硬。

  一个来自繁华的都市,一个出自这寂静的老宅。

  它们并排坐着,像两个世界的对峙。

  彤彤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毛绒熊身上柔软的绒毛。

  “彤彤,”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是不是不喜欢外公了?”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彤彤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嘴巴一扁,就要哭出来。

  “没有!我没有不喜欢外公!”她急急地辩解,声音带着哭腔。

  “那……那你为什么……”我想说那篇作文,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不能那么残忍。

  我换了个问法:“那你为什么,更喜欢奶奶?”

  彤彤的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她一边哭,一边抽噎着说:“奶奶会带我去游乐场,会给我买漂亮的裙子,会给我买大熊……奶奶的朋友都夸我可爱……”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原来是这样。

  是啊,我能给她什么呢?

  我不会带她去游乐场,因为我觉得那地方太吵,人太多,不安全。

  我不会给她买昂贵的公主裙,因为我觉得小孩子穿纯棉的衣服舒服,耐穿。

  我更不会给她买那么大的毛绒玩具,因为我觉得占地方,还容易藏灰尘。

  我的爱,是实用的,是朴素的,是藏在每一顿饭,每一件洗干净的衣服里。

  而张兰的爱,是光鲜的,是亮丽的,是能让她在同龄人面前炫耀的资本。

  我沉默了。

  彤彤哭着,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伸出小手,拉了拉我的衣角。

  “外公,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心又软了。

  我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叹了口气。

  “外公没生气。”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精心雕琢了八年的作品,如今,似乎开始嫌弃我这个老工匠的审美和手艺了。

  那匹被擦拭干净的木马,静静地立在石凳上。

  阳光照在它身上,却照不进我心里那片越来越大的阴影。

  第五章 沉默的木屑,无声的匠心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彤彤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

  她变得格外“懂事”,会主动帮我扫地,会自己整理书包,写完作业会安安静静地看书,不再像以前那样缠着我讲故事。

  可我宁愿她像以前一样,调皮,捣蛋,无法无天。

  她越是这样小心翼翼,我心里就越是难受。

  我把那匹小木马,摆在了工房最显眼的位置,就在我的工作台旁边。

  我每天看着它,就像看着一面镜子。

  镜子里,是我固执而沉默的爱。

  这天,我接了个活,给市里一个茶馆做一套仿古的桌椅。活儿不急,但要求精细。

  我把自己关在工房里,一头扎了进去。

  选料,开料,画线,凿卯,刨光……

  一道道工序,繁琐而枯燥。

  但我的心,却在木头与工具的碰撞声中,慢慢地静了下来。

  木屑纷飞,像一场沉默的雪。

  我手里的刨子,在木料上平稳地滑过,推出一卷卷薄如蝉翼的刨花。

  这刨子,是我爷爷传下来的。刨身是上好的红木,几十年用下来,已经包上了一层温润的浆,像一块古玉。

  我爹常说,做木匠,得有三颗心:恒心,耐心,还有一颗对木头的敬畏之心。

  木头是有生命的。你得懂它,顺着它的纹理,尊重它的脾气,才能把它做成一件好东西。

  就像带孩子一样。

  我忽然想。

  我自以为给了彤彤最好的,可我真的懂她吗?

  我懂她为什么喜欢那条不舒服但很漂亮的公主裙吗?

  我懂她为什么宁愿抱着一个傻大的毛绒熊,也不再骑她的小木马了吗?

  我不懂。

  我只是固执地,用我认为“对”的方式去爱她。

  我把外孙女从小带大,偶然看到她写的作文:我最爱的人是奶奶

  我给了她一个安稳的后方,却没能给她一方可以炫耀的天地。

  我教会了她朴素和踏实,却没能满足她作为一个小女孩,那小小的虚荣和幻想。

  我的爱,太重,太 silenz默,像我手里的这块黑檀木,坚硬,质密,却不会开出绚烂的花。

  而张兰的爱,像轻飘飘的泡桐木,虽然不那么结实,却能轻松地做成各种时髦的样子,博人眼球。

  我错了吗?

  我停下手里的活计,坐在木料上,又开始抽起了那根没有点燃的烟。

  夕阳的余晖,从窗户照进来,给工房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

  那些飞舞的木屑,在光线里,像一个个有生命的精灵。

  它们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匠人一生的坚守。

  我这一辈子,做的所有东西,桌子,椅子,柜子,都讲究一个“严丝合缝”,一个“经久耐用”。

  我对彤彤的爱,也是如此。

  我希望它能像我做的榫卯结构一样,牢固,稳定,能抵御岁月的侵蚀。

  可我忘了,她还是个孩子。

  孩子,是喜欢烟花的。

  哪怕那烟花,转瞬即逝。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把心里的郁结都吐出来。

  也许,不是彤彤变了。

  是我,该变一变了。

  我这个老木匠,也该学学,怎么给一块朴素的木头,雕刻出一些华丽而无用的花纹。

  哪怕,只是为了让她开心一下。

  第六章 作文的另一半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雨后的春笋,在我心里疯长。

  我开始笨拙地学习改变。

  周末,我收起了我的工具,第一次没有待在工房里。

  我学着电视里年轻爸爸的样子,穿上了一件自认为还算体面的夹克衫,对正在看动画片的彤彤说:“彤彤,走,外公带你出去玩。”

  彤彤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

  “去……去哪儿玩?”

  “去县里新开的那个公园,听说里面有……有那个,会转的椅子。”我努力回想着从邻居那里听来的词汇。

  彤彤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但随即又暗淡下去,她小声说:“可是……门票很贵的。”

  她竟然知道心疼钱了。

  我的心,又是一阵酸软。

  “没事,外公有钱。”我拍了拍口袋,那里装着我这个月卖掉一张小几案得来的所有收入。

  那天,我陪着彤彤玩遍了公园里所有的儿童项目。

  旋转的飞椅,小小的海盗船,还有那个五颜六色的充气城堡。

  她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后来彻底玩疯了,笑声像银铃一样,在公园上空回荡。

  我站在人群外,看着她满头大汗、满脸通红的样子,心里有一种陌生的情绪在涌动。

  那是……一种混杂着心疼和喜悦的复杂感觉。

  心疼的是花出去的那些钱,够我们祖孙俩吃半个月的了。

  喜悦的是,我终于又看到了她脸上那种毫无顾忌的,灿烂的笑容。

  回家的路上,她累得在我背上睡着了。

  小小的身子,软软地趴着,均匀的呼吸喷在我的脖颈,又热又痒。

  我背着她,走在夕阳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我的脚步很慢,很稳。

  我突然觉得,口袋里虽然空了,但心里,却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回到家,我把她轻轻放在床上,给她脱掉鞋子,盖好被子。

  她的书包就放在床头。

  我又看到了那本作文。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

  我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我彻底安心,或者彻底死心的答案。

  我轻轻地抽出那张稿纸。

  《我最爱的人是奶奶》。

  那几个字,依然刺眼。

  我深吸一口气,往下看去。

  彤彤的字迹很稚嫩,还有几个错别字,但意思很清楚。

  “我最爱的人是奶奶。因为奶奶会给我买漂亮的公主裙,还会带我去好玩的游乐场。奶奶家住在大城市,有很高很高的电梯。奶奶还会给我买甜甜的冰淇淋。”

  读到这里,我的手又开始抖了。

  和我预想的,一模一样。

  果然,在孩子单纯的世界里,物质的给予,远比沉默的陪伴,来得更直接,更具冲击力。

  我苦笑了一下,准备把稿纸放回去。

  就在这时,我发现,这张稿纸的背面,好像也写了字。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颤抖着手,把稿纸翻了过来。

  稿纸的背面,满满当当地,也写着字。

  而且,在第一行的开头,写着两个大大的,用红笔圈起来的字:

  “但是”。

  第七章 “但是,我更爱外公”

  那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里炸响。

  我瞪大了眼睛,几乎是贪婪地,往下读去。

  “但是,我更爱外公。”

  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奶奶给我的爱,像天上的烟花,一下子就放完了,很漂亮,可是很快就没了。回到家,就只剩下我和那个大熊。”

  “外公给我的爱,不一样。”

  “外公的爱,是每天早上热乎乎的鸡蛋饼。我吃了,一天都不会饿。”

  “外公的爱,是我生病的时候,他抱着我跑去卫生所,跑得比车还快。我趴在他背上,感觉很安全。”

  “外公的爱,是工房里木头的味道。我闻着那个味道,就知道外公在,家就在。”

  “外公从来不给我买公主裙,他说棉布的舒服。我知道,他是怕我穿裙子玩的时候会摔跤。”

  “外公也从来不带我去游乐场,他说人多。我知道,他是怕我被人挤到,怕我走丢。”

  “外公的手很粗,上面全是口子和老茧,一点也不软。但是,他用这双手给我梳辫子的时候,总是很轻很轻。”

  “奶奶说,长大后要当公主。但是外公说,长大后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像他做的桌子一样,要结实,要站得稳。”

  稿纸的最后,是一段被涂改了好几次的话。

  最后留下的,是这样一句:

  “奶奶的爱,让我觉得我像一个漂亮的娃娃。但是外公的爱,让我觉得自己是棵正在长大的小树。”

  “娃娃会被人丢掉,小树不会。”

  “所以,我最爱的人,其实是外公。可是,这句话我不敢告诉奶奶,怕她伤心。我也不敢告诉外公,因为外公说,爱不是用嘴说的,是用心做的。”

  “这是一个秘密。”

  稿纸的最后,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的太阳。

  我读完了。

  整个人,像被定在了原地。

  手里的那张稿纸,变得有千斤重。

  眼泪,毫无预兆地,从我这双看了六十年风雨的老眼里,汹涌而出。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怕吵醒床上那个给了我全世界的小人儿。

  原来,她什么都懂。

  她懂我的沉默,懂我的笨拙,懂我那藏在严厉和朴素背后的,深沉的爱。

  她用她那颗小小的,纯净的心,看透了我所有的坚持和笨拙。

  她知道烟花和土地的区别。

  她知道娃娃和小树的意义。

  我这个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头子,竟然还不如一个八岁的孩子,看得通透。

  我以为她在向往那个繁华的世界,其实,她只是短暂地被那里的光芒吸引了目光。

  她的根,一直都深深地扎在这片朴实的土地上,扎在我这个老木匠的身边。

  我擦干眼泪,走到床边,俯下身,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她的睫毛动了动,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在做什么美梦。

  我看着她熟睡的脸庞,心里那块堵了好多天的石头,终于,彻彻底底地,化开了。

  化成了一汪温暖的春水,在我心田里,静静地流淌。

  第八章 未曾说出口的爱

  第二天,我醒得特别早。

  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

  我没有去打太极,而是直接钻进了厨房。

  和面,揉面,擀面。我决定今天早上,给彤彤做她最喜欢的猪肉白菜馅儿的包子。

  这活儿比做鸡蛋饼麻烦多了,但我今天,有的是耐心和力气。

  阳光一点点爬上窗棂的时候,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出锅了。

  白白胖胖的包子,挤在一起,散发着面粉和肉馅混合的香气,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幸福感。

  彤彤揉着眼睛走出房间,闻到香味,一下子就清醒了。

  “哇!外公,你做包子啦!”她欢呼着跑到我身边。

  我把一个刚好的包子夹到她碗里,吹了吹:“小心烫。”

  她咬了一口,烫得直吸气,但脸上全是满足的笑容。

  “好吃!太好吃啦!”她含糊不清地说。

  我看着她,笑了。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没有任何阴霾的笑。

  “好吃就多吃几个,吃饱了,才能长成参天大树。”我随口说道。

  彤彤愣了一下,抬起头看我,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和了然。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又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包子。

  我们祖孙俩,谁也没有再提那篇作文。

  有些爱,一旦被确认,就不需要再用言语去反复证明。

  它就像我们老宅院子里的空气,你看不见,摸不着,但你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吃完早饭,送她去学校。

  走到胡同口,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对我说:“外公。”

  “嗯?”

  她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的头,只到我的腰际。小小的手臂,紧紧地抱着我。

  “外公,我爱你。”

  她把脸埋在我的衣服里,声音闷闷的,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了我的心里。

  我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用我那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嗯,外公也爱你。”

  我说出了这句,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说出口的话。

  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老头儿。

  下午,女儿林悦又打来了电话。

  “爸,彤彤怎么样?周末没给您添麻烦吧?”她的声音依旧疲惫,但多了一丝关切。

  “好着呢,能吃能睡的,没心没肺。”我的语气,轻松得像天上的云。

  林悦显然感觉到了我的变化,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爸,您今天心情不错啊。”

  “嗯,不错。”我说,“对了,闺女。”

  “怎么了,爸?”

  “你们也别太拼了,钱是挣不完的。有空,就多回来看看。彤彤想你们了。”

  我说的是“彤彤想你们了”,而不是“我想你们了”。

  但我知道,她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知道了,爸。”林悦的声音,带上了一点鼻音,“我们下周末就回去。一定回去。”

  “好。”

  挂了电话,我走进工房。

  那匹小木马,还静静地立在工作台上。

  我拿起它,端详了许久。

  然后,我拿起刻刀,在木马的底座上,小心翼翼地,刻下了一行小字。

  “甲午年夏,外公林卫东为爱孙彤彤制。”

  刻完,我吹掉木屑,用手指摩挲着那行字。

  这是我的落款,也是我的印记。

  这匹木马,不会说话。

  但我知道,它会替我,陪伴彤彤很久很久。

  久到有一天,她长大了,嫁人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当她再看到这匹木马时,她会想起,有一个老木匠外公,曾用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爱了她一整个童年。

  第九章 传承的榫卯

  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我和彤彤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膜消失了。她又变回了那个爱说爱笑,有点小调皮,会赖在我怀里撒娇的小丫头。

  而我,也开始尝试着,去理解她的世界。

  我会耐着性子,听她讲学校里那些我完全不感兴趣的明星八卦。

  我甚至会用我的老年机,笨拙地搜索她说的那些动画片,然后陪她一起看。

  虽然我常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但她每次都会给我盖上毯子,然后把电视声音调小。

  女儿和女婿,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开始频繁地回家。

  他们不再总是行色匆匆,放下东西就走。他们会住上一两天,陪我喝喝茶,聊聊天,会带着彤彤,一家三口去县城里逛逛。

  每次回来,赵辉,我那个不善言辞的女婿,都会跑到我的工房里,给我递上一根烟,虽然他知道我不抽。

  他会看着我手里的活计,笨拙地找些话题。

  “爸,您这手艺,真是绝了。”

  “爸,这块木头是什么料子啊?真香。”

  我知道,这是他在用他的方式,表达对我的尊敬和感激。

  张兰后来也来过一次。

  还是那样的客气和周到,但彤彤对她的态度,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依旧亲热,但多了一份小大人似的从容。

  张兰给她带来一个最新款的学习机,彤彤礼貌地收下了,道了谢,然后转身就跑进工房,献宝似的给我看她用废木料做的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笔筒。

  “外公,你看!这是我做的!我用了你教我的方法,磨了好久呢!”

  我看着那个粗糙的笔筒,和我手艺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但我却郑重地接过来,放在了我的工作台上,和那匹小木马并排。

  “好,做得好。比外公第一次做的时候,强多了。”

  彤彤得到了我的夸奖,高兴得脸都红了。

  张兰站在门口,看着我们,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她或许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不值钱的破木头,会比她花几千块买的学习机,更能让孩子开心。

  她不懂,我懂。彤彤也懂。

  因为那个笔筒里,有传承。

  有我这个老木匠,对我外孙女的,毫无保留的技艺和爱的传承。

  就像榫和卯。

  我是那个坚固的榫头,她就是那个精准的卯眼。

  我们俩,被一种看不见,但无比牢固的力量,紧紧地连接在了一起。

  这种连接,超越了物质,超越了距离,甚至会超越时间。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

  我坐在院子里,喝着茶。彤彤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我旁边,拿着一块小木块,正用一张细砂纸,有模有样地打磨着。

  她的动作很认真,小小的眉头微微皱着,像一个专注的小工匠。

  阳光洒在她身上,她的头发,她的睫毛,都变成了金色的。

  我看着她,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我爹也是这样,坐在这棵老槐树下,看着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我,第一次拿起刨子。

  那时候,我爹的眼神,是不是也和我现在一样?

  充满了欣慰,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期许。

  一阵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

  女儿林悦的电话打了进来。

  “爸,我们下个月,公司可能要把项目转到邻市去,离家就一个多小时车程了。到时候,我们想把彤彤接过去,在那边上学。”

  我握着电话,沉默了片刻。

  心里,有不舍,但更多的是释然。

  小树长大了,总要移植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去。

  “好啊。”我说,声音平静而温和,“你们安排好就行。”

  “那您……您一个人……”

  “我一个人好得很。”我笑了笑,看了一眼身边的彤彤,“再说,我这手艺,也该有个传人了。周末,你们就把她送回来,我得抓紧时间,把我这吃饭的本事,都教给她。”

  电话那头,女儿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哽咽。

  我知道,她懂我的意思。

  我要传给彤彤的,不仅仅是木匠的手艺。

  更是一种精神。

  一种在这个浮躁的时代里,沉下心来,做好一件事的匠人精神。

  一种不为金钱,只为内心坚守和热爱的,普通人的高贵。

  彤彤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用她那清澈得像山泉一样的眼睛看着我。

  “外公,你把电话挂了,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我挂了电话,看着她。

  “说吧,小师傅,有什么问题要请教老师傅啊?”我逗她。

  她举起手里那块已经被她磨得有些发亮的木块,认真地问:

  “外公,你说,爱,是不是也像做木工活?”

  我愣住了。

  “怎么说?”

  “就是要很有耐心,要慢慢来,不能着急。要用很多很多的时间,一点一点地磨,最后才能做出一个看不见,但是很结实很结实的‘榫卯’,把两个人的心,连在一起,永远都不会分开。”

  她说完,仰着小脸,期待地看着我,等我的答案。

  我看着她,眼眶一热。

  我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是。”

  我郑重地回答。

  “彤彤,你说得对。爱,就是这世上,最精细,也最考验人的一门手艺。”

  阳光下,我们祖孙俩相视而笑。

  我知道,这门手艺,我已经找到了最好的传人。

  而我这一生,最得意的作品,不是任何一件精美的家具。

  而是眼前这个,我用八年时光,用心雕琢,用爱打磨的,我的外孙女。

  本文标题:我把外孙女从小带大,偶然看到她写的作文:我最爱的人是奶奶

  本文链接:http://www.hniuzsjy.cn/xuexi/5994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