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第六个电话后,世界终于清静了。

  手机屏幕上,我妈马兰英的名字不再执着地跳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邃的漆黑,像是我心里某个常年亮着灯的角落,终于被我自己亲手拉下了电闸。

  二十多年,从我第一笔微薄的工资悉数上交,到后来每个月雷打不动地往家里转账三千;从我省吃俭用给弟弟陈磊买了第一台品牌电脑,到他结婚时我掏空所有积蓄,又透支了信用卡给他凑够那笔不算小的首付……我好像一直在扮演一个剧本里写好的角色,一个懂事的、识大体的、可以被无限牺牲的姐姐。

  我曾以为那是亲情最浓稠的模样,是作为长姐理所应当的责任。直到今年春节,我才恍然大悟,那或许只是一种被精心饲养了二十多年的习惯,一种被整个家庭默认的、不容置喙的理所当然。

  而这一切,都得从大年二十九那天,我妈打来的第一个电话说起。

  第1章 一锅没煮的饺子

  大年二十九,晴,微风。

  对于我所在的这座南方城市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透过没来得及擦的窗户,在客厅地板上投下一块暖洋洋的光斑,几粒浮尘在光柱里悠闲地打着旋。

  我叫陈静,今年三十二岁,未婚,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广告公司做策划,自己租了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这会儿,我正系着围裙,在小小的厨房里忙活。案板上,是我昨天下午花了两个小时剁好的猪肉白菜馅,旁边是一摞擀好的饺子皮。我打算给自己包一顿饺子,过一个真真正正属于我自己的、安静的除夕。

  是的,我今年没回家过年。

  我提前半个月就跟家里说了,公司项目忙,春节要加班,就不回去了。这当然是借口。真实的原因是,我累了。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那种源自内心深处,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无法言说的倦怠。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正捏好最后一个饺子的褶。屏幕上“妈妈”两个字跳动着,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但还是划开了接听键,顺手开了免提,一边把包好的饺子一个个码进托盘,一边应声:“喂,妈。”

  “静静啊,吃午饭了没?”我妈马兰英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洪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热情。

  “还没呢,正准备下饺子。”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愉快。

  “一个人在外面,别总吃速冻的,没营养。”她熟练地切入关怀模式,“家里都好,你爸今天还念叨你呢,说你一个人在外面冷不冷,年货够不够。”

  我心里掠过一丝暖意,随即又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冲淡。我知道,这些嘘寒问暖通常都只是前奏。我把最后一盘饺子放进冰箱冷冻层,擦了擦手,应道:“够了够了,我啥都买了,你们放心吧。”

  “那就好。”电话那头顿了顿,我能想象出她在那边酝酿措辞的样子。果然,下一句话就来了,“对了,静静,跟你商量个事儿。”

  “您说。”我靠在冰箱门上,心里已经有了预感。

  “你弟弟,陈磊,不是大年初二过生日嘛,二十八岁,也算是个整生日了。”我妈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甚至带上了一丝商量的味道,这在她身上是极为罕见的,“你看,你今年过年也没回来,要不……初二那天你抽空回来一趟?咱们一家人,好好给你弟过个生日,吃顿团圆饭。”

  我沉默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不疼,但是闷。

  又是陈磊的生日。从我记事起,我们家似乎只有两个人的生日是需要郑重其事的:我爸的,还有我弟的。我的生日,通常是一碗我妈早上顺手煮的荷包蛋长寿面,有时忙起来,甚至连荷包蛋都没有。而陈磊的生日,却总是一场家庭的盛宴。

  小时候,他生日能得到最新款的玩具,而我只能在旁边看着;上学后,他生日有崭新的运动鞋,而我脚上的鞋已经洗得发白;工作后,他生日的“重头戏”更是愈演愈烈,变成了我必须承担的“惊喜”——电脑、手机、乃至他结婚那套房子的首付。

  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妈,我这边真的走不开,项目催得紧,初二肯定要加班的。”

  “一天都抽不出来吗?”我妈的声音立刻拔高了些,那点小心翼翼的伪装瞬间被撕破,“你坐高铁回来,吃了晚饭再回去,不耽误你多少事!你弟弟就你这么一个姐,他过生日,你这个当姐的怎么能不在场?”

  道理永远在她那边,宏大又正确,压得人喘不过气。

  “妈,我不是不想回,是真的有工作。”我耐着性子解释,“要不这样,我给他发个红包,等过完年我再抽空回去看他,给他补过。”

  “红包?亲情是红包能代替的吗?”我妈的语气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火气,“陈静,我跟你说,你别以为自己在外面挣两个钱就了不起了!家里才是你的根!你弟弟的生日,你不回来像话吗?你让亲戚们怎么看?说你这个姐姐心野了,连家都不要了!”

  一连串的指责像连珠炮一样砸过来。我握着手机,感觉指尖发凉。窗外的阳光明明那么好,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又是亲戚,又是面子。在她的世界里,别人的眼光似乎比女儿的感受重要得多。

  “妈,我真的有事。”我的声音也冷了下来,“就先这样吧,我准备做饭了。”

  说完,不等她再说什么,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厨房里静悄悄的,只听见冰箱压缩机低沉的嗡鸣。我看着冷冻层里那几盘整整齐齐、白白胖胖的饺子,突然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那是我为自己精心准备的年夜饭,是我构建的、用以抵抗孤独和疲惫的仪式感。但现在,它好像被我妈那个电话,轻易地戳破了。

  我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抱着膝盖,把脸埋了进去。我没有哭,只是觉得很累,很无力。

  我知道,这只是第一个电话。以我对我妈的了解,这件事,远没有结束。

  第2章 温水里的青蛙

  下午三点,第二个电话如期而至。

  我正窝在沙发上,盖着毯子看一部老旧的贺岁片,企图用电影里热闹的氛围来驱散心头的阴霾。手机在茶几上震动起来,屏幕上依旧是“妈妈”两个字。

  我犹豫了几秒,还是接了。我知道,不接的后果只会是更加密集的“连环call”。

  “静静,你是不是生我气了?”这次,我妈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察觉的委屈。

  “没有。”我淡淡地回答,眼睛还盯着电视屏幕。

  “你别怪妈说话直,妈也是为你好,为这个家好。”她开始打感情牌,这是她的惯用伎俩,“你想想,从小到大,我和你爸多不容易。你弟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我们不对他好点,指望谁呢?你当姐姐的,多照顾他一点,不是应该的吗?”

  “应该的。”这三个字,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说了出来。

  从小到大,这句话就像一个紧箍咒,牢牢地套在我的头上。

  因为你是姐姐,所以要把新衣服让给弟弟。

  因为你是姐姐,所以要把唯一的那个苹果让给弟弟。

  因为你是姐姐,所以考上了重点高中,也要考虑家里的负担,去读可以减免学费的师范。

  因为你是姐姐,所以工作后每个月的工资,除了留下基本生活费,都要交给家里,给弟弟攒着娶媳妇。

  我曾经也觉得,这一切都是“应该的”。我是姐姐,我理应承担更多。直到三年前,陈磊要结婚,对方要求必须在城里有套房。

  我爸妈都是普通工人,一辈子的积蓄加起来也不过十来万,离首付还差得远。那天晚上,我妈在饭桌上唉声叹气,我爸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整个家里的空气都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陈磊低着头,一言不发。

  最后,是我妈开了口,她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和理所当然:“静静,你看……你弟弟这婚事,家里实在是没办法了。你工作这几年,应该也攒了点钱吧?”

  我当时工作七年,拼命加班,省吃俭用,确实攒了二十万。那是我为自己规划的未来,是我想在这座城市里安身立命的根基,或许是某套小公寓的首付,或许是读个在职研究生的学费。

  但在我妈那样的眼神下,我一个“不”字也说不出口。

  我把卡里所有的钱都取了出来,又找同事朋友东拼西凑,甚至还透支了信用卡,凑了二十五万,交到了我妈手上。

  我至今都记得,我妈接过那笔钱时,脸上绽放出的那种如释重负的笑容。她拍着我的手,连声说:“好孩子,好姐姐,妈就知道你最懂事,最心疼你弟。你放心,以后等你结婚,妈和你弟也肯定不会亏待你。”

  可我并没有等到那一天。

  我为了还债,每天只吃两顿饭,最便宜的盒饭,不敢买一件新衣服,不敢参加任何社交活动。整整两年,我才把欠下的窟窿补上。

  而这两年里,我妈除了偶尔在电话里叮嘱我“在外面别乱花钱”,从未问过我一句“钱够不够用”,“过得辛不辛苦”。

  陈磊结婚后,和新媳妇住在宽敞明亮的新房里,偶尔会给我发条微信,说“姐,谢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就像一只被利用完的工具,被随手放在了角落里,无人问津。

  “静静?你在听吗?”我妈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在听。”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妈知道,前几年给你弟买房,让你受委屈了。”她叹了口气,“可那不是没办法嘛。他是男孩,得传宗接代,没房子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等你以后有了孩子,就明白当妈的苦心了。”

  又是这套说辞。好像因为他是男孩,所以他的一切需求都变得无比正当,而我的一切牺牲,也都成了理所当然的铺垫。

  “妈,我累了,想休息会儿。”我不想再跟她争辩这些陈年旧事,因为我知道,永远也争不出结果。在她的观念里,儿子就是天,女儿就是地,天经地义。

  “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劝呢?”我妈的耐心显然已经告罄,语气又开始变得不耐烦,“我告诉你,陈静,大年初二,你必须回来!不然,你就别认我这个妈!”

  “嘟……嘟……嘟……”

  电话被她单方面挂断了。

  我放下手机,看着电视里正上演的合家欢喜剧,演员们笑得前仰后合,可我却觉得那笑声无比刺耳。

  温水煮了二十多年,我这只青蛙,好像终于感觉到了烫。

  下午五点多,天色渐晚,第三个电话打了进来。这次,来电显示是“陈磊”。

  我心里一沉,接了起来。

  “姐,”陈磊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懒洋洋的,“干嘛呢?”

  “没干嘛,看电视。”

  “哦。那个……妈给我打电话了,说让你初二回来给我过生日,你不愿意?”他的语气里没有指责,更多的是一种不解,仿佛我在无理取闹。

  “我加班。”我重复着那个苍白的借口。

  “加什么班啊,大过年的。”他笑了笑,“姐,是不是因为买房那事儿,你还记着呢?那钱,我以后肯定会还你的。”

  “以后”是多久?我没问。我知道问了也没有意义。

  “不是因为那个。”我说,“是真的有工作。”

  “行了姐,咱俩谁跟谁啊。”陈磊的语气变得亲昵起来,“妈也是,非得让你跑一趟。其实你回不回来都行,给我发个大红包就行了呗。”他半开玩笑地说。

  我沉默了。

  原来在他心里,我回不回去,也只是一个红包的区别。那份所谓的“亲情”,早就被明码标价了。

  “陈磊,”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今年,既不回去,也没有红包。”

  电话那头,陈磊的笑声戛然而止。

  第3章 裂缝中的微光

  挂断陈磊的电话后,我的世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窗外,夜幕已经降临,远处有零星的烟花升起,炸开一团绚烂,随即又归于沉寂。万家灯火的温暖,似乎都与我这个小小的出租屋无关。

  我没有开灯,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黑暗里。

  手机没再响起,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陈磊肯定会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我妈,而那句话,无异于在我妈那早已憋着一肚子火的炉膛里,又添了一把干柴。

  果然,晚上八点,春晚最热闹的时候,第四个电话来了。

  “陈静!你长本事了是吧!”我妈的声音像是淬了冰,隔着听筒都能感觉到那股寒意,“连你弟弟的话都敢顶了?不回来就算了,连个红包都不给?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我没有钱。”我平静地回答。这是实话,为了还清那笔债,我这两年几乎月月光。

  “没钱?你骗鬼呢!你一个月工资七八千,会没钱?”她根本不信,“我看你就是存心不想给!你是不是觉得你为这个家付出多了,心里不平衡了?我告诉你,没有我和你爸,哪有你的今天!你给你弟花点钱怎么了?那是你欠他的!”

  “我欠他的?”我几乎要气笑了,“我欠他什么了?”

  “就因为他是你弟!”她吼道,“你是姐姐!你让着他,帮着他,这是天经地义!”

  “那谁来帮我呢?”我终于忍不住,反问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我一个人在这座城市打拼的时候,谁帮过我?我生病了自己去医院排队挂号的时候,谁问过我一句?我还债还得每天啃馒头的时候,你们谁心疼过我?”

  一连串的质问,让我积压多年的委屈瞬间决堤。

  电话那头沉默了。

  良久,我妈才用一种近乎陌生的、冰冷的声音说:“陈静,你真是被外面的世界迷了心窍了。你这么算计亲情,这么没良心,早晚有你后悔的那天!”

  她又一次挂断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不是后悔,只是心痛。我算计亲 D 情?到底是谁,在用亲情的名义,对我进行长达二十多年的绑架和勒索?

  大年三十的夜晚,我就这样在黑暗中,独自一人,无声地流着泪。

  除夕夜,我就这样过去了。没有饺子,没有春晚,也没有任何新年的喜悦。

  大年初一,我睡到自然醒。拉开窗帘,阳光依旧灿烂。

  我没有接到家里的拜年电话,一个都没有。我知道,我已经被他们单方面“开除”了。心里说不清是失落还是解脱。

  我洗漱完毕,给自己煮了一碗速冻汤圆,算是应了节。

  然后,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我爸,陈卫国。

  “喂,静静。”我爸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很疲惫。

  “爸。”我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在我家里,我爸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角色。他老实,本分,没什么大本事,家里的大小事基本都是我妈做主。他爱我们,但他的爱,总是沉默的,笨拙的。

  “你……还好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挺好的。”我说。

  “别跟置气了。”他叹了口气,“她就是那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你昨天挂了电话,她自己也偷偷抹眼泪了。”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我妈或许会哭,但她的眼泪,不是为我而流,而是为了她那个被“忤逆”的权威,为了她那个“不懂事”的女儿。

  “静静啊,”我爸的声音更低了,“爸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就这么一句话,我的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

  这是二十多年来,我第一次从家里人嘴里,听到“委屈”这两个字。它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内心最柔软也最坚固的那个闸门。

  “爸……”我泣不成声。

  “是爸没本事。”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了愧疚,“让把你逼成这样。你弟买房那事,爸知道你掏空了家底。爸没拦着,是爸不对。”

  “不怪你,爸。”我擦了擦眼泪。

  我知道,他有他的无奈。在一个传统的、重男轻女观念根深蒂固的家庭里,他一个人的力量,太过微薄。

  “那边,你先别理她,让她自己冷静冷静。”我爸接着说,“你一个人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想吃什么就买,别省钱。等过完年,爸去看你。”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挂了电话,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清新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冬日阳光的味道。

  世界好像一下子变得不一样了。

  那道一直以来禁锢着我的、密不透风的墙,似乎被我爸那个电话,凿开了一道小小的裂缝。

  有光,从那道裂缝里,照了进来。

  第4章 第五个电话的温度

  大年初一的下午,阳光正好。

  我爸的那个电话,像一剂温和的良药,慢慢抚平了我内心的褶皱。我终于有了心情,把昨天没吃成的饺子从冰箱里拿出来,煮了一大盘。

  热气腾腾的白菜猪肉馅饺子,蘸上加了蒜泥和辣椒油的陈醋,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家的味道。

  吃着吃着,我又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候家里穷,只有过年才能吃上饺子。每次我妈和面擀皮,我爸剁馅,我和弟弟就搬个小板凳在旁边等着。饺子一出锅,我妈总是先把第一碗盛给弟弟,然后是我爸,最后才是我。

  我的碗里,总是肉馅最少的那几个。

  我曾以为那是偶然,后来才明白,那是被精心计算过的分配。

  吃完饺子,我把屋子彻底打扫了一遍,扔掉了很多过期的、没用的东西,就像要把过去那些沉重的记忆也一并丢弃。

  下午四点多,第五个电话来了。

  看到来电显示,我愣了一下。是我的小姨,马兰芳。

  我妈兄妹三个,她是大姐,下面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小姨是我妈的亲妹妹,但性格却截然相反。我妈强势,嗓门大,凡事都要争个输赢;小姨却很温和,说话总是细声细语的。

  小时候,我最喜欢去小姨家。因为只有在那里,我才能吃到一整个的苹果,才能毫无顾忌地看我喜欢的动画片。

  “喂,小姨。”

  “哎,静静。”小姨的声音还和记忆中一样温柔,“新年好啊。”

  “小姨新年好。”

  “一个人在外面过年,还习惯吗?”

  “挺好的,小姨,别担心。”

  短暂的寒暄后,小姨切入了正题,语气有些犹豫:“静静,你……是不是跟吵架了?”

  “嗯。”我没有否认。

  “今天给我打电话,哭得稀里哗啦的,说你……说你不认她了。”小姨叹了口气,“我知道那个人,脾气急,说话不中听,但她心里还是疼你的。”

  我沉默着,没有接话。我知道小姨是来当说客的。

  “你弟生日那事,我也听说了。”小姨接着说,“静静,小姨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她……她那个人,就是老思想,一辈子都觉得儿子是天。这个,咱们一时半会儿也改变不了她。”

  “我知道。”

  “但是静静,”小姨的语气变得认真起来,“改变不了她,我们可以改变我们自己跟她相处的方式。你这次做得对。”

  我猛地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姨,你……”

  “小姨支持你。”小姨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你早就该这样了。你是个独立的女孩子,不是你弟弟的附属品,更不是用来炫耀和养老的工具。你有权利过自己的生活,有权利拒绝不合理的要求。”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我原以为,全世界都会站在我妈那边,指责我的“不孝”和“冷漠”。我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明确表示支持我的,竟然是小姨。

  “那个人,你越是顺着她,她就越觉得理所当然。你这次硬气一点,她可能会生气,会难过,但她也会开始反思。这就像弹簧,你压得越狠,它反弹得可能就越厉害,但如果你松开手,给它一点空间,它反而会回到一个正常的状态。”

  “亲情不是无底线的索取,家人之间,也需要边界感。你为你弟弟做的,已经够多了。从今往后,你要多为自己想想。”

  小姨的话,像一股温暖的溪流,缓缓流过我干涸的心田。她没有一味地劝我“顾全大局”,没有用“血浓于水”来绑架我,而是站在我的角度,理解我,支持我。

  “谢谢你,小姨。”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真的,谢谢你。”

  “傻孩子,跟小姨客气什么。”小姨笑了,“你爸也给我打过电话了,他心里也跟明镜似的,就是嘴笨,不会说。你们家啊,就一个人在唱独角戏。你别怕,你不是一个人。”

  “嗯。”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渐渐西沉的太阳,觉得心里那块被阴霾笼罩了许久的地方,终于彻底放晴了。

  原来,我不是孤军奋战。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懂我的。

  这第五个电话,没有指责,没有说教,只有理解和支持。它让我明白了,真正的亲情,不是控制与服从,而是尊重与共情。

  也让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第5章 第六个电话的终结

  大年初二,陈磊生日这天,我过得异常平静。

  早上,我去了附近的一个公园散步,看到很多家庭扶老携幼,其乐融融。我没有感到羡慕,内心反而一片坦然。

  中午,我找了一家评价不错的餐厅,点了一份自己喜欢的牛排,还开了一小瓶红酒,就当是庆祝自己的“新生”。

  下午,我窝在家里看完了之前没看完的电影。

  一整天,我的手机都安安静静。我猜,家里那边可能也放弃了。或许是小姨的话起了作用,或许是我爸在中间调和,又或许,他们只是在用冷暴力的方式,表达对我的不满。

  无论是哪一种,对我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然而,就在我以为这一切都将以沉默告终时,晚上七点半,第六个电话,也是最后一个电话,响了。

  还是我妈。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这一次,我决定不再逃避,也不再争吵,而是平静地,把我想说的话,都说清楚。

  “喂。”

  电话那头,出乎我意料的,不是咆哮,而是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妈?你怎么了?”我心里一紧。

  “陈静……你……你是不是真的不要这个家了?”我妈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助和悲伤。

  我能想象得到,此刻家里应该正在给陈磊过生日,或许是亲戚们问起了我,让她觉得失了面子,又或许是热闹的场景反衬出我的缺席,让她感到了失落。

  “妈,我没有不要这个家。”我放缓了语气,“我只是,想为自己活一次。”

  “为自己活?”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哭声中带上了一丝尖锐,“你为自己活,那你弟弟怎么办?我们老了怎么办?你一个女孩子家,早晚是要嫁人的,这个家,以后不还是得靠你弟弟撑着?你现在帮他,不就是帮我们,也是在帮你自己吗?”

  我闭上眼睛,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她的逻辑,已经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任何外来的观点都无法撼动。在她看来,女儿的价值,就是为儿子和家庭奉献。

  “妈,”我打断了她,“我们能不谈弟弟,不谈以后,就谈谈我,好吗?”

  电话那头安静了下来。

  “从我上学开始,你就告诉我,要懂事,要让着弟弟。所以我把我的零花钱省下来给他买零食,把我最喜欢的发卡送给他喜欢的女同学,我考上了那么好的高中,也因为你说家里供不起两个学生,就去读了免费的师范。”

  “我工作以后,你说家里条件不好,让我每个月寄钱回家。我没有怨言,因为我觉得这是我应尽的孝心。我把我的工资分成了三份,一份给你,一份还房租,剩下的一份,才是我的生活费。我五年没买过一件超过三百块钱的衣服。”

  “三年前,弟弟要结婚,你说首付不够。我把我的全部积蓄,我为自己规划的未来,都给了你。那二十五万,有二十万是我攒的,还有五万,是我透支信用卡,找朋友借的。为了还那笔钱,我整整两年,每天晚上都去做兼职,做到凌晨。这些,你问过一句吗?”

  我说得很慢,很平静,没有控诉,没有指责,只是在陈述一个又一个事实。

  电话那头,只有我妈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妈,我也是你的孩子。我也会累,会痛,会委屈。我不是一个取款机,也不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有我自己的梦想。”

  “我爱这个家,我爱你们,也爱弟弟。但是,爱不应该是无止境的牺牲和索取。它应该是相互的,是平等的。”

  “今年过年,我不回去,不是因为我恨你们,也不是因为我翅膀硬了。我只是想喘口气。我想过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春节,我想告诉自己,陈静,你也很重要,你也值得被爱,被关心。”

  说完最后一句,我感觉心里那块压了多年的巨石,终于被彻底搬开了。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背景音里,电视机的声音,还有隐约的、陈磊在招呼客人的声音。

  “原来……原来是这样……”许久,我妈才喃喃地开口,声音里充满了茫然和震惊,仿佛是第一次认识我这个女儿,“我……我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都过去了。”我说。

  “静静……”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这一次,不再是愤怒和委屈,而是真正的,带着一丝悔意的哽咽,“是妈……是妈对不起你……”

  我握着手机,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等这句话,等了太久太久。

  “妈,我不怪你。”我说,“我只是希望,以后,你能把我当成你的女儿,而不是……只是陈磊的姐姐。”

  “好……好……”她连声应着。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久。没有再提回不回去过生日的事,也没有再提钱。我们就只是聊着天,像一对最普通的母女,聊我的工作,聊她的身体,聊那些被我们忽略了太久的,属于我们彼此的日常。

  挂断电话时,已经是深夜。

  我走到窗边,看到夜空中又升起一朵烟花,比之前的任何一朵都要明亮,都要绚烂。

  我知道,那个打了二十多年的死结,终于在这一刻,被解开了。

  不是靠剪刀,而是靠沟通和理解。

  第6章 一碗迟来的长寿面

  春节假期结束后,生活回归正轨。

  我和家里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微妙而全新的阶段。我妈不再像以前那样,大事小事都打电话来“指导”我的生活,也不会再用命令的口吻要求我为家里做什么。我们每周会通一次电话,聊的都是些家常里短,天气、饭菜、邻居家的八卦。

  陈磊也给我打过一次电话,郑重其事地道了歉。他说他从不知道我为了给他凑首付,吃了那么多苦。他还说,等他年终奖发了,会先还我一部分钱。

  我没有拒绝。我告诉他,钱不急,但这份心意,我收下了。

  三月初,我爸真的来看我了。

  他坐了六个小时的高铁,提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打开一看,里面塞满了各种我爱吃的东西:自家做的腊肠、风干的咸鱼、还有我妈亲手炒的花生和瓜子。

  “非要我带来的。”我爸一边把东西往外拿,一边憨厚地笑着,“她说你在外面买不到这个味儿。”

  我看着那些熟悉的食物,眼眶有些发热。

  我爸在我这里住了一个星期。他不会用我家的智能电视,搞不懂复杂的洗衣机程序,但他会默默地帮我把凌乱的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会在我加班回家的深夜,给我下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

  临走前一天,他坐在沙发上,跟我聊了很久。

  他告诉我,我妈年轻时,在娘家也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个。外公外婆重男轻女,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舅舅。我妈是家里老大,从小就要干最多的活,受最多的气。所以,她潜意识里就觉得,长姐照顾弟弟,是天经地义的。

  “她不是不爱你,”我爸叹了口气,“她只是……用错了方式。她把自己年轻时受的苦,当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模式,又套用到了你身上。她觉得她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所以你也应该这么过来。她没想过,时代不一样了,你也不应该再受她那样的委屈。”

  听着我爸的讲述,我心里那个对我妈的“怨”,渐渐地淡了。

  我开始明白,她不是一个纯粹的“恶人”,她只是一个被时代和原生家庭深深烙印的、可悲又可怜的女人。她的强势和偏心,或许只是她用来掩饰内心不安全感的一层硬壳。

  我爸走后,我的生活彻底平静下来。

  我开始把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投入到自己身上。我报了一个瑜伽班,周末会去图书馆看书,或者约上三五好友去郊外徒步。我换了份更有挑战性的工作,薪水也高了不少。

  我的世界,因为那一次勇敢的“拒绝”,而变得开阔起来。

  转眼,到了夏天,我的生日。

  按照惯例,我并没有对这个日子抱有任何期待。

  那天我正常上班,下班后打算去吃顿好的,犒劳一下自己。刚走出公司大楼,就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静静,下班了吧?”

  “嗯,刚下班。”

  “快回家看看,我给你寄了点东西,应该今天到。”

  我有些疑惑,但还是应了下来。回到家,果然在门口看到了一个大大的泡沫箱。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一箱子新鲜的樱桃,上面还放着冰袋。

  箱子里有一张卡片,是我妈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像小学生的笔迹:

  “静静,生日快乐。妈知道你爱吃这个。妈不识字,这几个字是你爸教我写的。”

  我拿着那张卡片,蹲在箱子旁边,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

  晚上,我正在洗樱桃,门铃响了。

  打开门,我爸和陈磊竟然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

  “爸?陈磊?你们怎么来了?”我惊喜得说不出话来。

  “不放心,非让我们过来,亲眼看着你吃上长寿面才行。”我爸笑着说。

  陈磊把蛋糕放在桌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姐,生日快乐。这是我给你买的礼物。”他递给我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里面是一款我心仪了很久的相机。

  那天晚上,我小小的出租屋里,第一次有了“家”的烟火气。

  我爸在厨房里忙活着,为我做了一大碗丰盛的长寿面,里面有两个金黄的荷包蛋。陈磊在旁边笨手笨脚地帮忙,一会儿打翻了酱油,一会儿又差点切到手。

  我们三个人围着小小的餐桌,吃着面,吃着蛋糕,聊着天。

  我妈打来了视频电话。在屏幕里,她看着我碗里的长寿面,笑得一脸满足。

  “静静,快吃,吃了就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嗯。”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夹起一个荷包蛋,眼泪却不自觉地流进了嘴里。

  咸咸的,涩涩的,但更多的是,一种迟来的甜。

  我明白,那个春节的六个电话,那一次看似决绝的拒绝,并没有摧毁我的家,反而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除了我们亲情中那颗长歪了的、名为“理所当然”的。

  它让所有人都感到了疼痛,但也正是这份疼痛,才让我们有机会去审视、去反思,去重新学习,该如何去爱。

  爱不是捆绑,不是牺牲,而是尊重,是理解,是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也愿意为你煮一碗面的心意。

  而我,也终于学会了,在爱别人的同时,更要好好地,爱自己。

  本文标题:舅舅昨晚狂CALL妈 让她拒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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