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些。厂区院子里那几棵老梧桐,叶子刚开始泛黄,风里就带了种清冽的刀子气,刮在脸上,能让人精神一振。我在第三机床厂做技术员,说是技术员,其实干的活儿杂,画图、下车间、有时甚至帮着清点库房。日子像车间里那些老掉牙的机床,按部就班,轰隆隆地响,却磨不出什么新花样。

  办公室里,四张掉漆的木头桌子两两相对,我和师傅老周坐一边,对面是会计赵大姐,以及李秋水。

  秋水。我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手上整理图纸的动作没停,眼角余光却忍不住瞟了过去。她正低头对着一叠报表,眉头微微蹙着,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上积着的灰尘,软软地照在她侧脸上,连耳朵边缘细小的绒毛都看得分明。她来了快一年了,我还是不太敢正面看她。看她的时候,心里头像是揣了个兔子,蹦跶得厉害,尤其是在这种安静得只剩下老周啜茶声和赵大姐织毛衣针碰撞声的午后。

  我和她,说过的话加起来恐怕不超过一百句。大多是“早啊”、“这份报表放你桌上了”、“师傅让你把这个送去车间”。干净,客气,像白开水。可我贪恋这点白开水。她会把办公室里唯一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照顾得精神抖擞;谁杯子空了,她会默不作声地提起暖水瓶给续上;车间老师傅来办事,她总是笑盈盈的,声音软软的,让人如沐春风。这些细碎的好,我都偷偷收着,像小时候集糖纸,一张张抚平了,藏在铁皮盒子里,没事就拿出来看看,心里是满的。

  她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毛衣,领口露出一点点白色的衬衫领子,头发用一根最简单的黑色皮筋束在脑后,几缕碎发掉下来,她时不时会伸手拢到耳后。那手指,纤细,白净。我赶紧收回目光,盯着自己面前那张画了一半的装配图,线条却仿佛都打了结。

  抽屉里,母亲早上塞给我的两个白面馒头,还带着一点点温乎气。家里的光景我清楚,这馒头已是难得。肉味?好像还是上个月车间发奖金,师傅硬拉我去他家,师母做了一碗红烧肉,那肥瘦相间、入口即化的滋味,现在想起来,喉咙还不自觉地滚动一下。

  正胡思乱想着,对面传来极轻微的椅子挪动声。

  我下意识地抬头,恰好撞上秋水的目光。她像是吓了一跳,眼神慌了一下,随即飞快地垂下眼睑,脸颊泛起一层极淡的红晕。她手里捏着个小纸团,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老周捧着搪瓷缸,吹开浮沫呷了一口,发出满足的叹息。赵大姐的毛衣针哒、哒、哒,规律得像钟摆。

  然后,我看见,那只捏着纸团的手,极其迅速地从桌子底下伸了过来,在我们两张桌子之间那道窄窄的缝隙边停顿了一瞬,那小纸团便像片羽毛,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我的裤脚边。

  做完这一切,她立刻站起身,拿起桌上的茶杯,低着头快步走向门口的开水房,连背影都透着慌张。

  心,猛地跳到了嗓子眼。

  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门口,确认她的脚步声远去了,才做贼似的,飞快地弯腰,一把将那个还带着她指尖温度的小纸团捞了起来。手心里瞬间沁出了汗,把那粗糙的纸张洇湿了一小块。

  是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边缘毛毛糙糙的。我强作镇定,把图纸立起来,假装在研究,手则在图纸的掩护下,颤抖着,一点点展开那个纸团。

  字是用蓝色的钢笔写的,字迹娟秀,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力道,仿佛每个笔画都练习了无数遍:

  “张平,晚上要是没事,来我家吃饭吧?我做了东坡肉。”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挤在纸张的右下角,墨迹似乎更深些:

  “肉管够。”

  落款只有一个字:“李”。

  “肉管够”……这三个字,像带着钩子,一下子把我心里所有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勾了下去,只剩下最原始、最汹涌的饥饿感——对食物,或许,也不仅仅是食物。

  东坡肉!她怎么会做东坡肉?她为什么要请我吃肉?还……肉管够?

  巨大的惊喜和更巨大的忐忑像两股麻绳,把我紧紧捆住。脑子里嗡嗡的,图纸上的线条彻底成了乱麻。去,还是不去?去了说什么?她会不会只是客气?可这纸条……这偷偷摸摸的纸条,怎么看也不像是普通的客气。

  剩下的半个下午,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熬过去的。魂不守舍,老周问我话,我答非所问。赵大姐狐疑地看了我好几眼,大概觉得我这小伙子今天不太对劲。我只觉得脸上发烧,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图纸里。

  下班铃终于响了,那尖锐的铃声此刻听来如同天籁。

  我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心脏在胸腔里擂鼓。秋水动作比我还快,铃声响起的瞬间她就站了起来,她没看我,只是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地说了句“我先走了”,便像只受惊的小鹿,闪出了办公室。

  我故意磨蹭了一会儿,跟老周和赵大姐道了别,才推上我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走出了厂门。

  秋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却吹不散我心头那股燥热。按照纸条背面那个用铅笔轻轻画下的简易地图,我蹬着车,拐进了厂区后面那片老旧的居民区。低矮的平房挤挤挨挨,灰色的砖墙斑驳陆离,空气中弥漫着煤球和饭菜混合的气味。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打闹,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

  这就是她住的地方?我放慢车速,心脏跳得厉害,手心因为紧握车把而湿滑。

  找到那个门牌号时,我看见院门虚掩着一条缝。我停好车,深吸了好几口气,才伸手,轻轻推开了那扇刷着绿漆、但已经剥落得不成样子的木门。

  院子不大,收拾得却干净利落。墙角种着几棵晚开的月季,还有一小畦绿油油的葱蒜。而就在院子的水槽边,秋水正背对着我,用力搓洗着什么。她脱了上班穿的浅蓝毛衣,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两截莹白的小臂。她微微弯着腰,身姿显得格外纤细。

  我张了张嘴,那句准备好的“李秋水同志”卡在喉咙里,没出来。

  她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猛地回过头。看到我,她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一直蔓延到耳根。她慌忙直起身,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眼神躲闪着,声音比在办公室时还要细小,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你……你来啦?快,快进屋坐。”

  “嗯,来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

  我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支好。她引着我往屋里走,脚步有些凌乱。掀开那道洗得发白的蓝布门帘,一股浓郁醇厚的肉香,夹杂着淡淡的黄酒气和甜滋滋的酱油味,劈头盖脸地把我笼罩了。

  这香味,太霸道了。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我的胃,我的肺,我的所有感官。办公室里那些纠结、路上那些忐忑,在这一刻,被这实实在在的、充满烟火气的香气冲得七零八落。

  屋子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靠墙一张木板床,床单洗得发白,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像块豆腐干。一张方桌,两把椅子,还有一个斑驳的衣柜,就是全部家当。但屋子里收拾得一尘不染,窗台上放着个玻璃瓶,里面插着几枝新鲜的狗尾巴草,给这简陋的空间平添了几分生机。

  “你坐,坐。”她有些无措地指着椅子,然后又快步走到靠墙的那个小煤炉旁,炉子上坐着一个黑色的砂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微的热气,那诱人的香味就是从那里来的。她掀开砂锅盖子,一股更浓烈的白汽蒸腾而上,她用勺子轻轻搅动了一下,又赶紧盖上。

  “马上……马上就好了。”她转过身,双手绞着围裙角,不敢看我,“路上冷吧?”

  “不冷,骑车,还热呢。”我搓了搓手,感觉自己像个傻子,只会说些废话。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我们俩一个站在桌边,一个站在炉边,中间隔着不到三米,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你……还会做东坡肉?”我总算找到了一个话题,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那紧张的神色缓和了些:“嗯,跟隔壁王大娘学的。学了……学了有一阵子了。”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光闻着味儿就知道肯定好吃!”我这话发自肺腑,恨不得现在就盛上三大碗米饭。

  她抿嘴笑了笑,脸颊又红了,转身去拿碗筷。看着她忙碌的纤细背影,闻着满屋子的肉香,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我心里蔓延开来。这不像是来做客,倒像是……像是回到了某个熟悉的地方。这个念头让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吃饭的时候,气氛倒是自然了不少。主要是那碗东坡肉实在太诱人了。端上桌时,酱红色的肉块方方正正,皮色油亮,颤巍巍地躺在浓稠的汤汁里,旁边点缀着几根碧绿的小油菜。她给我夹了一大块,放在米饭上,那深色的肉汁立刻渗透进雪白的饭粒里。

  我顾不得客气,夹起来咬了一口。肥肉部分瞬间融化在口中,瘦肉酥烂而不柴,皮糯糯的,带着胶质的口感,咸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甜,还有黄酒独特的醇香……所有的味道层次分明,又在嘴里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好吃!”我含糊不清地赞叹,扒了一大口米饭,“真好吃!比我师傅家师母做的还好吃!”

  她是真的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里面闪着光:“好吃你就多吃点。说了……肉管够。”

  砂锅就放在桌边,她果然又给我添了一大块。

  我们聊起了厂里的事,聊起了老周爱训人,赵大姐织毛衣的手艺是全厂第一,聊起了最近放的电视剧。她话不多,大多是听我说,偶尔插一句,声音软软的。我发现,她其实并不像在办公室里表现得那么文静内向,笑起来的时候,右边脸颊有个浅浅的梨涡。

  “你一个人住这里?”我环顾了一下这间虽然整洁但显然空荡荡的小屋。

  “嗯。”她点点头,眼神黯了一下,“我爸妈都在外地,这里算是厂里分的宿舍。”

  我心里动了一下。原来她也是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独自上班,下班,回到这间小屋。和我一样。

  吃完饭,我抢着要洗碗,她坚决不肯。我就站在旁边,看着她挽起袖子,在昏黄的灯光下,就着盆里的热水,仔细地洗刷着碗筷。水声哗哗,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那一刻,我心里充盈着一种饱足而安宁的情绪,比胃里的东坡肉更让人觉得踏实和温暖。

  第二天上班,一切似乎如常,又似乎完全不同了。我看她,她偶尔也会看我,目光一触即分,各自脸上都有些不自然,但空气里仿佛多了些甜丝丝的东西。

  下班时,我在我的帆布包里,发现了一个铝制饭盒。打开一看,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东坡肉,下面是浸透了汤汁的米饭。饭盒盖上贴着一张小小的纸条,还是那种作业纸,上面写着:“热一热再吃。”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涨得发酸。

  从那天起,这种“投喂”变得频繁起来。有时是饭盒,有时是直接用油纸包着的一两块肉。她总能找到各种不起眼的机会,趁人不注意,塞进我的包里,或者抽屉里。纸条上的内容也开始变化,除了叮嘱“热一热”,偶尔还会多一句,“今天肉炖得好像更烂一点”,或者“放了点新学的香料,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我们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办公室里,我们还是普通的同事,话不多。但那条无形的线,通过这一饭一蔬,悄悄地联结了起来。我开始盼着下班,盼着看到包里突然多出来的“惊喜”,盼着读懂她写在纸条上那些简单字句背后的细微心情。

  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只是被动地接受。我得做点什么。

  那个周末,我揣着刚发的工资,跑遍了城里的百货商店和新华书店。我想给她买件礼物,一件能配得上她,配得上那碗东坡肉的礼物。最后,我在新华书店的文具柜台前站住了。玻璃柜台里,躺着一支英雄牌钢笔,深绿色的笔身,镀金的笔尖,在灯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旁边还有一瓶鸵鸟牌的蓝黑墨水。

  我想起她写纸条时那娟秀的字迹。这个,她应该用得上。

  星期一,我揣着那个装着钢笔和墨水的小盒子,还有一小包托人从上海带回来的大白兔奶糖,心跳如鼓地等到了下班。我照例磨蹭到最后,看着她先离开。然后我飞快地蹬上车,绕到那条熟悉的巷子口等着。

  当她推着自行车出现时,我鼓足勇气迎了上去。

  “李……秋水。”我第一次直接叫她的名字,舌头有点打结。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又飞起红霞。

  “这个……给你。”我把那个用手帕包好的小盒子和那包奶糖塞到她手里,不敢看她的眼睛,“谢谢你……那些肉。很好吃。”

  她接过东西,手指碰到我的,两人都像触电般缩了一下。

  “你……你破费这个干嘛……”她小声说,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

  “应该的。”我挠了挠头,“那……我走了?”

  “嗯。”她声音细若蚊蚋。

  我转身推车要走,却听见她在后面轻轻叫了一声:“张平。”

  我回头。

  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她扬了扬手里的东西,脸上绽开一个极甜美的笑容:“谢谢。”

  那一刻,我觉得秋天所有的风都变得温柔了。

  我们的关系,因为这支钢笔和那包奶糖,仿佛被正式盖上了印章。虽然依旧没有挑明,但上下班路上,我们会“偶遇”,然后并肩走一段。话渐渐多了起来,聊各自的家乡,聊小时候的趣事,聊对未来的模糊想法。我知道了她父母是支边的教师,她从小在南方外婆家长大,所以会做那些精致的菜式。她也知道了我们家兄弟多,条件不好,我工作后大部分工资都要寄回家。

  “没事,”她当时轻轻地说,“以后……以后我多做点,你带来厂里吃。”

  我心里烫贴得厉害。

  然而,好景不长。厂里关于我们的风言风语,不知怎的就传开了。大概是我们同进同出次数多了,又被谁看见了在巷子口说话。这年头,男女青年走得近些,总是格外引人注目。

  先是赵大姐旁敲侧击地问我:“小张啊,最近气色不错嘛,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接着是老周,把我叫到车间,语重心长:“平子,谈恋爱是好事,可也得注意影响。厂里人多嘴杂,李秋水那姑娘……是个好姑娘,你别让人家说闲话。”

  我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我不怕别人说我什么,但我怕连累她。她那么干净,那么好,不该被那些污言秽语沾染。

  那几天,我刻意避着她。下班铃一响,我就第一个冲出办公室,不敢看她。放在我包里的饭盒,我也偷偷塞了回去,里面放了她爱吃的鸡蛋糕。

  她察觉到了。眼神从疑惑,到失落,再到一种让我心疼的黯淡。

  终于,在一个周五的下午,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她站起身,走到我桌子前,放下一个东西,是我之前塞回去的那个饭盒。

  “你……你是不是讨厌我了?”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睛盯着桌面,不敢看我。

  “不是!”我急忙否认,心里揪成一团,“我……我是怕别人说你闲话。老周今天找我谈话了……”

  她抬起头,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汽,但眼神却异常执拗:“我不怕。”她顿了顿,声音坚定起来,“我们又没做错什么。我请你吃饭,是因为……因为我愿意。别人爱说什么,让他们说去。”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张平,我不是对谁都这样的。”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我心里所有的枷锁。是啊,我在怕什么?她一个姑娘家都有这样的勇气,我一个大男人,反倒畏首畏尾?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委屈,有倔强,还有一丝让我无法抗拒的期待。

  “我知道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清晰,“明天……明天休息,我请你去看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听说很好看。然后……然后我们去公园走走,好吗?”

  她眼里的水汽凝成了泪珠,却带着笑意滚落下来。她飞快地用手背擦掉,用力点了点头:“好。”

  那一刻,办公室里仿佛充满了阳光。

  看电影,逛公园,我们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肩并着肩,虽然依旧保持着一点距离,但心里的靠近,却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甜蜜。我们正式开始了“地下恋爱”。在厂里依旧保持着距离,但下班后的小巷,周末的公园、电影院,成了我们秘密的乐园。我用第一个月攒下的“恋爱经费”,请她去吃了当时很稀罕的肯德基,她看着土豆泥好奇地研究了半天。我给她讲车间的趣事,她给我读她喜欢的诗,舒婷的《致橡树》,“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她的声音念出来,格外动听。

  那个秋天,因为有了她,变得色彩斑斓。连车间里冰冷的钢铁,仿佛都带上了温度。

  转折发生在一个加班的晚上。为了赶一批急活,我们办公室几个人都留了下来。忙到快九点,才总算完工。老周和赵大姐家近,先走了。办公室里又只剩下我和她。

  “走吧,我送你回去。”我自然地拿起她的包。

  她点点头,脸上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笑意。

  秋天的夜晚,月色很好,清辉洒地,凉意渐深。我把我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她缩了缩肩膀,没有拒绝。

  我们推着车,并肩走在寂静的巷子里,车轮压过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快到她那小院门口时,她突然停下脚步,从包里拿出一个用厚厚报纸包着的东西。

  “给,”她递给我,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晚上饿了吧?我下午偷偷热的,还温着呢。”

  是我最熟悉的东坡肉。隔着报纸,还能感觉到一点余温。

  我心里暖得一塌糊涂,接过那沉甸甸的油纸包,忍不住握住了她递东西过来的手。她的手,有些凉。

  她轻轻颤了一下,却没有抽走。

  我们站在月光下,梧桐树的影子斑驳地洒在我们身上。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我。周围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秋水,”我开口,声音有些哑,“我……”

  话没说完,旁边院子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隔壁王大娘端着个盆出来倒水,看到我们,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然的笑意:“秋水回来啦?哟,小张也送这么晚啊?”

  我们像两个被当场抓住的小偷,猛地松开手,脸上烧得厉害。

  “王……王大娘。”秋水声如蚊蚋。

  “大娘。”我也赶紧打招呼,手里那块东坡肉像个烫手的山芋。

  王大娘笑眯眯地打量了我们几眼,也没多说,倒了水就回去了,临关门还说了句:“外面冷,快进屋吧。”

  经过这一打岔,刚才那点旖旎气氛荡然无存。我们俩都有些尴尬。

  “那……我进去了。”秋水低着头,声音小小的。

  “嗯,快进去吧,外面冷。”我把手里的油纸包又攥紧了些。

  她拿出钥匙开门,身影消失在门后。

  我推着车,慢慢往回走。心里一半是被人撞破的窘迫,另一半,却是一种奇异的安定。好像……好像就这样被知道了,也不错。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刚刚交握过的手心,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一点点油腻的肉香。

  第二天,我做好了迎接全厂目光洗礼的准备。然而,一天过去了,风平浪静。王大娘似乎并没有四处宣扬。只是下午去水房打水时,碰到她,她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长辈的慈爱和一丝揶揄。

  我忽然就明白了。有些事,不需要锣鼓喧天,它在月光下,在肉香里,在彼此心照不宣的眼神里,早已生根发芽。

  天气越来越冷,年底将近。机床厂的效益却开始走下坡路,谣言四起,说要精简人员,要降工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气息。

  一个周五的下午,车间主任突然把我叫去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我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是南下广州的技术交流学习通知,为期三个月。机会难得,主任说,厂里看重你,学成回来,大有可为。

  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三个月,九十天。那么远。

  下班后,我推着车,在巷子口等她。她出来,看到我的脸色,笑容凝住了。

  “怎么了?”她关切地问。

  我把那张通知递给她。

  她接过去,低头看着,久久没有说话。半晌,她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好事啊……机会难得。要去……多久?”

  “三个月。”我说,喉咙发紧。

  “哦。”她低下头,用鞋尖碾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什么时候走?”

  “下周一。”

  又是一阵沉默。初冬的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我们俩站在暮色里,像两尊沉默的雕像。

  “走吧,”她终于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去我那儿,我给你……饯行。”

  那天晚上,她的小屋里,又炖了东坡肉。香味依旧,气氛却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我们面对面坐着,谁也没心思动筷子。

  “广州……暖和,不用带厚衣服。”她没话找话。

  “嗯。”

  “听说那边吃的甜,你……你肯定吃不惯。”

  “嗯。”

  “在外面,自己注意安全,别……别舍不得吃饭。”

  “嗯。”

  我看着她强颜欢笑的样子,心里酸涩得厉害。这一走,就是三个月,厂里形势不明,未来会怎样?我和她,又会怎样?各种不确定像潮水般涌来。

  “秋水,”我放下筷子,看着她,“我……”

  “你别说了,”她打断我,声音带着哽咽,“你去。好好的去,好好的学,好好的回来。”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我……我在这儿等你。肉……肉给你留着。”

  最后那句话,彻底击溃了我的防线。

  我猛地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她面前。她仰起脸看着我,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我伸出手,想替她擦掉,手却抖得厉害。最终,我只是笨拙地,用拇指揩去她脸颊的泪痕。

  “等我回来。”我说,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等我回来,我们……我们就在一起,光明正大的,谁爱说什么说什么。”

  她用力地点着头,泣不成声。

  那一刻,什么厂里的流言,什么未来的不确定,都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眼前这个人,这碗为我学了无数次、炖了无数次的东坡肉,这句“我在这儿等你”。

  临走前,她塞给我一个厚厚的布包。里面是两双她织的毛线袜子,一双新的棉手套,还有好几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坡肉,以及一封厚厚的信。

  “路上吃。”她眼睛还是肿的,却努力笑着,“信……上了车再看。”

  周一,我踏上了南下的火车。绿皮火车吭哧吭哧地启动,站台上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点。我找到座位,迫不及待地拆开那封信。

  信纸依旧是那种作业纸,厚厚一沓,写满了她娟秀的字迹。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是细细地叮嘱我注意身体,按时吃饭,天冷加衣。告诉我她跟王大娘又学了几个新菜,等我回来做给我吃。她说办公室那盆绿萝又长新叶子了,赵大姐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喜事,脸色这么好。她说,张平,我很想你,从你第一次来我家吃肉的那天起,就在想了。

  信的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手里紧紧攥着那封信,和那个还带着她体温与肉香的布包。火车轰隆,载着我驶向陌生的南方,而我的心,却无比安定地,留在了那座北方小城,那间飘着肉香的小屋里。

  我知道,无论走多远,都有一个地方,有一个人,在为我煨着一锅热腾腾的东坡肉,在等我回去。

  而那,就是我的全世界了。

  本文标题:92年女同事悄悄递给我一张小纸条:晚上来我家,我给你吃肉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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