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大红的“囍”字,像一滩干涸的血,凝固在窗户玻璃上。

  屋里没开灯,月光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惨白惨白的,把水泥地照出一块一块的斑。

  空气里有股廉价香皂和潮湿木头的混合味道。

  林晚就坐在床边,背挺得笔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她穿着那身红色的确良衬衫,是全新的,但穿在她身上,却像是借来的,一点儿也不合身。

  我站在门口,手揣在兜里,兜里揣着半包“大前门”,摸了半天,又把手抽了出来。

  这算我们的洞房。

  一个死人,一个活人,还有一个没出世的孩子。

  的热闹。

  “坐吧。”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沙地,干涩,没什么情绪。

  我没动,靠在门框上。

  “站着舒服。”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这沉默像一滩烂泥,我们俩都陷在里面,谁也动弹不得。

  高建军,我最好的兄弟,我的班长。

  三个月前,他在南疆的丛林里,最后一口气是喘在我怀里的。

  血,到处都是血。

  他抓着我的手,力气大得像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陈默……兄弟……答应我……”

  他每说一个字,嘴里就涌出一股血沫子。

  “照顾好……林晚……和孩子……”

  “我答应你!我他妈答应你!”我吼着,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糊了我一脸。

  他笑了,然后头一歪,就再也没动过。

  我把他的骨灰盒,连同一等功的奖章,一起交给了林晚。

  她没哭,就那么站着,看着那个小小的木头盒子,好像想把它看穿。

  后来,两家大人一合计,高建军走了,可孩子不能没有爹。

  我,陈默,高建军的过命兄弟,理所应当。

  我没反对。

  林晚也没反对。

  我们就这么领了证,办了一场只有几桌亲戚的酒席。

  所有人都说我仗义,是条汉子。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有多慌,多空。

  我看着坐在床边的林晚,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在那件红衬衫下,像个突兀的、不祥的预兆。

  这屋子,是高建军单位分的,一室一厅。

  墙上还贴着他和林晚的合影,照片上的他,咧着嘴傻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兄弟,你看,我做到你的交代了。

  可接下来呢?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陈默。”林晚又叫了我一声。

  她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

  月光下,我能看到她脸上细小的绒毛,还有微微发红的眼圈。

  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牛皮纸的信封,很旧,边角都磨毛了。

  上面没有字。

  我的心,咯噔一下。

  “这是什么?”我问,声音比我想象的要沙哑。

  “他留给你的。”

  林晚说,“他说,如果我们真的结婚了,洞房夜,让我亲手交给你。”

  我的手有点抖。

  我接过信,很薄,里面好像只有一页纸。

  我捏着那封信,像捏着一颗手榴弹。

  高建军,你他妈的,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林晚退后一步,重新坐回床边,还是那个姿势,背挺得笔直。

  “你看吧。”她说,“我先去洗漱。”

  她拿起脸盆和毛巾,走出了房间。

  屋里只剩下我,还有墙上照片里傻笑的高建军。

  我撕开信封。

  里面果然只有一张纸,是部队里常用的那种横格信纸。

  高建军的字,龙飞凤舞,歪歪扭扭,跟他的人一样,透着一股蛮劲。

  “陈默,我的好兄弟:”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在地底下啃泥巴了。别哭丧着脸,是爷们儿就挺住。”

  看到这,我鼻子一酸,骂了句:“操。”

  “我知道你仗义,肯定会听我的话,娶了林晚。兄弟,我谢谢你。但我又对不住你。”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可能会让你想从坟里把我刨出来,再弄死我一次。”

  “你准备好。”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一下,一下,像战鼓。

  “林晚肚子里的孩子……可能不是我的。”

  轰隆!

  我的脑子里像炸开了一颗雷。

  我死死盯着那行字,每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眼球上。

  可能不是我的。

  可能。

  我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感觉天旋地转,扶着门框才没倒下去。

  墙上的高建军还在笑,那笑容此刻看来,充满了嘲讽。

  我继续往下看,手指因为用力,把信纸都捏出了汗印。

  “这事儿……说来话长。你别怪林晚,她是个好姑娘,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我认识她之前,她处过一个对象,后来那男的……反正不是个东西。林晚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那已经跑没影了。”

  “她一个人,想去医院把孩子打了。是我拦住了她。”

  “我说,我喜欢你,我不在乎。这孩子,生下来,我当亲生的养。”

  “她不信,她说我傻。我说我就是傻,就乐意当这个傻子。”

  “后来,她被我磨得没办法,同意了。我们领了证,本来想等我这次任务回去,就办酒席,告诉所有人。”

  “可我没等到。”

  “兄弟,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我把你拖进了一个泥潭里。你完全可以把这封信撕了,明天就去跟林晚离婚,告诉所有人,是我高建军骗了你。没人会说你什么。”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还你自由的办法。”

  “但如果你……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兄弟,如果你看林晚和那个孩子可怜……就帮我这个忙,把这个谎继续撒下去。”

  “孩子生下来,就姓高。等他长大了,懂事了,你再告诉他真相,或者,永远别告诉他。”

  “怎么选,都在你。”

  “别了,兄弟。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

  落款,是高建军。

  没有日期。

  信纸从我手里滑落,飘飘悠悠地落在地上。

  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顺着门框滑坐在地上。

  水泥地冰凉,那股寒意顺着尾椎骨,爬满了我的全身。

  王八蛋。

  高建军你真是个王八蛋!

  你他妈的是个英雄,你是个傻子,你也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

  你自己当圣人,揽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现在你嘴一闭,腿一蹬,走了。

  把这个天大的黑锅,甩给了我。

  我算什么?

  接盘的?

  替你养孩子的活菩萨?

  一股怒火从我胸口烧起来,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

  我想骂人,想砸东西,想把墙上那张碍眼的笑脸撕个粉碎。

  可我动不了。

  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一会儿是高建军满是血的脸,一会儿是林晚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一会儿又是一个素未谋面的、不知道亲爹是谁的孩子的模糊影像。

  “答应我……照顾好林晚和孩子……”

  他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我当时答应得那么干脆。

  可他没告诉我,这孩子不是他的!

  如果我知道,我还会答应吗?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这时候,林晚端着洗脚水进来了。

  她看到我坐在地上,看到地上的信,脚步顿了一下。

  她什么也没问,默默地把水盆放到床边,然后走过来,蹲下,捡起了那封信。

  她仔细地把信纸叠好,重新放回信封里,然后放在了床头柜上。

  整个过程,她都没看我一眼。

  “水温正好,你先洗吧。”她声音依旧平淡。

  我抬起头,看着她。

  月光下,她的侧脸很清瘦,下巴尖尖的,嘴唇因为紧抿而显得有些发白。

  “你早就知道了?”我问,声音嘶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知道什么?”

  “信里的内容。”

  她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是。”

  “所以,这也是你们计划好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我当猴耍?”我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了。

  她终于转过头来看我,眼睛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愧疚,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不是计划。”她说,“是他自己的决定。我反对过。”

  “反对过?反对有个屁用!现在我被套牢了!”我低吼。

  “你可以走。”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信里不是写了吗?你可以离婚。明天就去。”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把我从头浇到脚。

  是啊,我可以走。

  高建军给了我选择。

  我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回到我原来的生活。

  没人会指责我。

  可是……

  我看着她平坦的、却已经孕育着一个小生命的腹部。

  我走了,她怎么办?

  一个怀着孕的寡妇,在这个年代,在这个人言可畏的小县城里,她能活成什么样?

  孩子呢?生下来就没有父亲,还要背负着不清不楚的出身。

  高建军那个王八蛋,他不是给了我选择。

  他根本就没给我选择。

  他算准了我,陈默,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当一个缩头乌龟。

  “操!”

  我狠狠一拳砸在地上。

  手背火辣辣地疼。

  林晚被我吓了一跳,身体缩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她就那么看着我,等着我的判决。

  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我走到床边,脱了鞋,把脚伸进热水盆里。

  水温确实正好。

  温热的水汽蒸腾上来,熏得我眼睛有点发涩。

  “高建军是个。”我闷声说。

  林晚没说话。

  “你也是个。”我又说。

  她还是没说话。

  “现在,我也他妈的成了一个。”

  我说完,端起盆,把洗脚水泼进了屋角的痰盂里,动静搞得很大。

  然后,我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扔在地上。

  “我睡地上。”

  我没看她,和衣躺下,面朝墙壁。

  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灯灭了。

  黑暗中,我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

  而我,睁着眼睛,看着墙壁上斑驳的影子,一夜无眠。

  我们的“婚姻”,就这么开始了。

  日子像温吞水,一天一天地过。

  我们像合租的房客,严格遵守着楚河汉界。

  我在地上打地铺,她在床上睡。

  我早上六点起,买早点,豆浆油条,或者两个包子。我吃我的,她吃她的,全程零交流。

  吃完饭,我去上班。

  我退伍后,被安排在县里的运输公司开车,开大卡车,跑长途。

  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

  这正好,给了我一个喘息的机会。

  我宁愿在颠簸的驾驶室里啃干馒头,也不愿意回到那个只有一张床、一个女人、一个秘密的家里。

  那个家,像个牢笼。

  每次出车回来,我都会把大部分工资交给林晚。

  她也不推辞,接过去,默默地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我知道,她把每一笔钱都当成是借的。

  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行动也越来越不方便。

  有时候我深夜回来,能看到厨房的灯还亮着。

  她坐在小板凳上,借着昏暗的灯光,给未出世的孩子织毛衣。

  那专注的样子,让我想起高建军。

  他说,林晚的手巧,能用一根毛线,变出整个春天。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的侧影,心里五味杂陈。

  有烦躁,有同情,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妈来看过我们几次。

  每次来,都提着大包小包的鸡鸭鱼肉。

  “晚晚啊,多吃点,你现在是两个人,要补补。”

  我妈拉着林晚的手,笑得合不拢嘴。

  她以为我终于成家立业,了了她一桩心愿。

  林晚总是很顺从,我妈说什么,她就“嗯”,或者点头。

  我妈让我对林晚好一点,说她一个女人家,男人又刚走,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不容易。

  我听着,嘴上答应,心里却像堵了块石头。

  好一点?怎么好?

  是嘘寒问暖,还是搂着她睡觉?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死人,还有一个天大的谎言。

  那天,我妈非要留下来给我们做晚饭。

  饭桌上,她一个劲地给林晚夹菜。

  “晚晚,吃个鸡腿。”

  “晚晚,喝碗汤。”

  林晚的碗里堆得像小山。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头埋得很低。

  我妈又转向我:“你也是,怎么不知道照顾媳妇?看晚晚瘦的。”

  我扒拉着碗里的饭,没吭声。

  “对了,”我妈突然想起了什么,“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

  这个问题一出,空气瞬间凝固了。

  林晚拿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中。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僵硬了。

  “叫……”我清了清嗓子,“叫高远吧。高建军的‘高’,远方的‘远’。”

  这是高建军生前提过的。

  他说,要是生个儿子,就叫高远,希望他能走得更高,看得更远。

  我妈听了,眼睛一红。

  “好,好名字。建军在天有灵,也会高兴的。”

  她说着,抹了抹眼泪。

  林晚的头埋得更低了。

  我看到一滴泪,掉进了她的饭碗里,悄无声息。

  那顿饭,我们三个人,各怀心事,谁也没再多说一句话。

  送走我妈,屋里又恢复了死寂。

  林晚在厨房洗碗,水声哗哗的。

  我靠在门框上,抽着烟。

  烟雾缭绕中,我看着她因为怀孕而显得有些笨拙的背影。

  “对不起。”她突然开口,声音很小,几乎被水声盖过。

  “什么?”我没听清。

  她关了水龙头,转过身,看着我。

  “今天……谢谢你。”

  “谢我什么?谢我替你儿子取了个名字?”我语气里带着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跟她说话,就忍不住想刺她。

  或许,只有这样,才能掩饰我内心的慌乱和矛盾。

  她没被我激怒,只是摇了摇头。

  “谢谢你,维护了我和建军的体面。”

  体面。

  多可笑的词。

  我们现在这样,还有什么体面可言?

  “高建军让你这么做的?”我问。

  “什么?”

  “装。在我妈面前,在所有人面前,扮演一个恩爱夫妻,一个悲伤的寡妇。”

  我的话很刻薄。

  说完我就后悔了。

  林晚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她嘴唇哆嗦着,看着我,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愤怒的火苗。

  “陈默,”她连名带姓地叫我,“我知道你委屈,你觉得被骗了。你可以骂我,可以打我,但你不能侮辱建军!”

  “他把你当最好的兄弟,才会把最放心不下的人托付给你!”

  “他不是在利用你,他是在求你!”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我的心里。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高建军是在求我。

  一个快死的人,用他最后一口气,求我。

  我有什么资格去质疑他的动机?

  “我……”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如果你觉得累了,撑不下去了,你随时可以走。”

  她又重复了这句话。

  “我不会怪你。建军也不会。”

  说完,她擦了擦手,绕过我,走进了卧室。

  门,在我面前轻轻关上。

  我一个人站在厨房里,手里的烟烧到了尽头,烫了我的手指。

  疼。

  的疼。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

  虽然还是分房睡,零交流。

  但有些东西,在悄悄改变。

  我出车回来,桌上会有一碗温热的汤。

  我的脏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洗干净,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

  我跑长途伤了腰,买了瓶红花油,自己够不着后背。

  晚上,林晚默默地走过来,拿过我手里的瓶子。

  她的手指很凉,带着药油的味道,在我后背上轻轻地揉着。

  我全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疼吗?”她问。

  “还行。”

  “建军以前也总说腰疼。”她轻声说,“每次出任务回来,都得让我给他揉半天。”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怀念的温柔。

  我心里一抽。

  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个高建军。

  他像个无处不在的影子,笼罩着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他……都跟你说什么?”我忍不住问。

  “什么都说。”林晚的动作停了一下,“说训练多苦,说饭菜多难吃,说想家,想我。”

  “也说起你。”

  “我?”

  “嗯。他说,他有个兄弟,叫陈默,性格又臭又硬,像茅坑里的石头。但心比谁都软,能为兄弟两肋插刀。”

  我没说话,心里却翻江倒海。

  高建军,你个王八蛋,你看人还的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南疆的丛林。

  大雨倾盆,高建军躺在我怀里,血怎么也止不住。

  他抓着我的手,说:“陈默,兄弟,我冷。”

  我把他抱得很紧,很紧。

  “别怕,班长,我在这儿。”

  “陈默……”他看着我,笑了,“你可得对我媳妇好点。她要是受了委屈,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我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天还没亮,窗外一片漆黑。

  我能听到隔壁房间里,林晚平稳的呼吸声。

  我躺在冰冷的地铺上,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

  我到底该怎么办?

  是继续这样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直到孩子出生,然后找个借口离开?

  还是……真的像高建军希望的那样,把这个谎言,当成真实的人生,过下去?

  我没有答案。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转眼,到了冬天。

  林晚的预产期越来越近。

  她的肚子大得像个篮球,走路都费劲。

  我请了长假,不再跑长途,每天待在家里。

  我学着做饭,一开始做得很难吃,不是咸了就是淡了。

  林晚也不嫌弃,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我话不多,她话更少。

  但屋子里的气氛,不再像以前那么冰冷。

  有时候,我们也会说上几句话。

  “今天想吃什么?”

  “随便。”

  “那吃面条?”

  “好。”

  就是这么简单的对话,却让我们之间,有了一丝烟火气。

  一天晚上,我正在看电视,林晚突然“哎哟”了一声。

  我回头一看,她捂着肚子,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

  “怎么了?”我一下就慌了。

  “肚子……肚子疼……”她咬着牙说。

  “是不是要生了?”

  我脑子一片空白,在屋里团团转。

  “对,去医院,要去医院!”

  我背起她就往外跑。

  她很轻,比我想象的要轻得多。

  我一路狂奔到医院,把她送进产房。

  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我整个人都虚脱了。

  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手心里全是汗。

  等待的时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我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的都是高建军。

  兄弟,你看到了吗?

  我要当“爹”了。

  一个护士走了出来。

  “谁是林晚的家属?”

  “我,我是!”我赶紧站起来。

  “产妇难产,大出血,情况有点危险。大人和孩子,可能只能保一个。你是她丈夫,你签字吧。”

  护士递给我一张纸,一支笔。

  “保大保小”四个字,像四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拿着笔,手抖得不成样子。

  保大?还是保小?

  一个是高建军托付给我的女人。

  一个是高建军用自己的名誉和我的未来,想要保住的孩子。

  我该怎么选?

  “快点!时间不等人!”护士催促道。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林晚那张清瘦、倔强的脸。

  闪过她坐在灯下织毛衣的侧影。

  闪过她给我揉腰时,冰凉却温柔的手指。

  去他妈的孩子!

  去他妈的承诺!

  我只知道,里面躺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我的……妻子。

  我睁开眼,在“保大人”那一栏上,重重地签下了我的名字:陈默。

  把单子交给护士的那一刻,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

  高建军,兄弟。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你要是怪我,就从地底下爬出来,找我算账。

  我等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产房的门又开了。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的笑容。

  “恭喜,母子平安。”

  我愣住了。

  “你说什么?”

  “母子平安。产妇和孩子都保住了。是个男孩,六斤八两,很健康。”

  我感觉像在做梦。

  我扶着墙,挣扎着站起来。

  “我……我能看看她们吗?”

  “产妇需要休息,孩子在保温箱,待会儿可以看。”

  我跟着护士,走到育婴室的窗户前。

  一排小小的婴儿床,里面躺着一个个皱巴巴的小家伙。

  护士指了指其中一个。

  “那个就是。”

  我趴在玻璃上,使劲往里看。

  那个小小的、红红的婴儿,闭着眼睛,睡得正香。

  他的眉眼,说不清像谁。

  但看着他,我的心,突然就软了。

  软得一塌糊涂。

  这就是那个让我纠结了几个月,让我的人生天翻地覆的小东西。

  我隔着玻璃,看着他。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陈默,从今天起,你就是他爹了。

  林晚醒来后,我把孩子抱到了她身边。

  她看着孩子,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她没有问我签字的事,但我知道,她心里都明白。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两个字。

  “谢谢。”

  我摇了摇头。

  “给他取个名字吧。”我说。

  她想了想,说:“就叫高远吧。”

  我点了点头。

  “好,高思远。思念的思。”

  我在“远”字前面,加了一个“思”字。

  高建军,兄弟,我们都会一直想着你。

  出院那天,我去办手续。

  在父亲那一栏,我清清楚楚地写下了三个字:

  高建军。

  但在我的心里,我已经把那个孩子,当成了我自己的。

  日子,因为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变得手忙脚乱,却也充满了生机。

  我学会了换尿布,冲奶粉,半夜起来哄孩子。

  小思远很能哭,一哭起来,惊天动地。

  我常常抱着他,在屋里一圈一圈地走。

  林晚的身体很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躺着。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包了。

  买菜,做饭,洗衣,拖地。

  我妈过来帮忙,看到我笨手笨脚的样子,又心疼又好笑。

  “你啊,真是天生伺候人的命。”

  我嘿嘿一笑,不说话。

  我乐意。

  小思远一天天长大,眉眼也渐渐长开了。

  所有人都说,这孩子,长得真像陈默。

  尤其是那对招风耳,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妈更是乐得见牙不见眼。

  “像,太像了!这孩子,随叔。”

  她不敢说“随爹”,怕触及林晚的伤心事。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和林晚都只是相视一笑,谁也不说破。

  有些秘密,就让它烂在肚子里,成为我们两个人共同的守护。

  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在这日复一日的琐碎中,慢慢地发生了变化。

  我们开始像真正的夫妻那样交谈。

  谈论孩子的奶粉,尿布,谈论今天菜市场的菜价。

  我们会在饭后,一起抱着孩子去散步。

  夕阳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看起来,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三口之家。

  我不再睡地铺了。

  不是睡到了床上,而是小思远离不开人,我干脆在林晚的床边,又搭了张小床。

  夜里,孩子一哭,我俩就一起醒来。

  一个喂奶,一个换尿布,配合得无比默契。

  有时候,在昏暗的灯光下,我会看到林晚看着我的眼神,很复杂。

  有感激,有依赖,还有一些我读不懂的东西。

  我知道,我们都在努力地,朝着“家”的方向,靠近。

  思远一岁的时候,学会了叫“爸爸”。

  他第一个叫的,是我。

  那天,我下班回家,他摇摇晃晃地朝我走过来,伸出两只小手,口齿不清地喊:

  “爸……爸……”

  我愣在原地,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把他抱起来,狠狠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哎,爸爸的乖儿子!”

  那一刻,什么高建军,什么谎言,什么承诺,都他妈的见鬼去吧。

  我只知道,我怀里这个软软糯糯的小东西,是我的儿子。

  床上躺着的那个,是我媳妇。

  这就够了。

  那天晚上,林晚做了一桌子菜。

  她给我倒了一杯酒。

  “辛苦了。”她说。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不辛苦,我乐意。”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起了高建军,聊起了过去。

  也第一次,聊起了那个“不存在”的人。

  “他叫什么?”我问。

  林晚沉默了很久,摇了摇头。

  “不重要了。他只是我生命里的一个错误。”

  她看着我,眼神无比认真。

  “陈默,遇见建军,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而遇见你……是我的重生。”

  我的心,被她这句话,狠狠地撞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自己的小床。

  我们,终于成了一对真正的夫妻。

  生活就像一条河,时而湍急,时而平缓。

  我们的小家,就在这条河里,慢慢地向前漂流。

  思远上了幼儿园,小学。

  他健康,活泼,有点调皮,像个普通的小男孩。

  我和林晚,也像一对普通的夫妻。

  会为了柴米油盐争吵,也会在深夜里相拥而眠。

  我们很少再提起高建军,但我们都知道,他一直都在。

  他活在思远的名字里,活在我们共同的回忆里,活在我们这个用谎言和责任建立起来的、却无比真实的家庭里。

  思远上初中的时候,学校要开家长会。

  我去开的。

  老师在上面讲,我在下面昏昏欲睡。

  突然,老师点到了高思远的名字。

  “高思远同学,这次模拟考,全班第一,年级第三,进步非常大。尤其是作文,写得特别好,我给大家念念。”

  老师清了清嗓子,开始念。

  “我的父亲。”

  我一下就精神了。

  “我的父亲,是一名普通的卡车司机。他的手很粗糙,身上总有股机油味。他不爱说话,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有很多皱纹。”

  “他不像别人的爸爸,会给我讲故事,会陪我玩游戏。他总是很忙,很累。”

  “但是,我知道,他很爱我。”

  “他会记得我爱吃的每一道菜。会在我生病的时候,背着我跑去医院。会在我被欺负的时候,告诉我,是男子汉,就要用拳头保护自己。”

  “我的妈妈告诉我,我还有一个父亲。他是个英雄,为了保卫国家,牺牲了。”

  “我很崇拜他。但我更爱现在这个父亲。”

  “因为英雄活在故事里,而我的父亲,活在我的生活里。”

  “他不是英雄,他只是我的爸爸。”

  老师念完,教室里一片安静。

  然后,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坐在角落里,早已泪流满面。

  那天回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林晚。

  她听着,也哭了。

  我们俩,像两个傻子一样,哭作一团。

  晚上,思远放学回来。

  我把他叫到跟前。

  我觉得,是时候了。

  我拿出那个被我珍藏了十几年的信封。

  “思远,有些事,爸爸想跟你谈谈。”

  我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他。

  从高建军,到那封信,再到他的身世。

  我以为他会震惊,会愤怒,会无法接受。

  但他没有。

  他只是安静地听着,比我想象的要平静得多。

  听完后,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爸,”他叫我,“你后悔过吗?”

  我摇了摇头。

  “从来没有。”

  “如果……如果当初你选择保小呢?”他又问。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我看着他,那张酷似我的脸上,写满了不安。

  我笑了,揉了揉他的头发。

  “傻小子,没有如果。”

  “你妈是你爸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选择。”

  他哇地一声,扑进我怀里,哭了。

  “爸,你才是我唯一的爸爸!”

  我抱着他,这个已经快和我一样高的少年,拍着他的背。

  “我知道。”

  林晚站在旁边,看着我们父子俩,笑着流泪。

  窗外,月光如水。

  墙上,那张高建军和林晚的合影,早已被我们收了起来。

  取而代之的,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合照。

  照片上,我抱着小小的思远,林晚靠在我身边。

  我们三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高建军,我的好兄弟。

  你看到了吗?

  我没有辜负你的托付。

  我给了林晚一个家,给了孩子一个父亲。

  我也给了我自己……一个完整的人生。

  谢谢你。

  真的。

  本文标题:战友牺牲,我娶了他怀孕的妻子,洞房夜她却递给我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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