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我错过了最后一班回家的车。

  车轮子压过减速带的声音,和我心脏咯噔一下的声音,完美重合。

  我他妈的,就差了三十秒。

  真的,就三十秒。

  我眼睁睁看着那辆开往老家县城的长途大巴,像一头臃肿又无情的铁皮牲口,屁股后面喷出一股黑烟,慢悠悠地、带着一种嘲讽的姿态,滑出了车站的发车位。

  检票口的大姐,用一种看的眼神看着我。

  那眼神里包含了“早就让你快点了”、“催了八百遍了”、“每年都有你这种二百五”等等一系列复杂的情绪。

  我手里还攥着那张皱巴巴的车票,以及一个因为狂奔而勒得我手心发红的、沉甸甸的电脑包。

  “没了?”我喘着粗气,不死心地问。

  “没了。”大姐言简意赅,顺手就把“停止检票”的牌子,“啪”一声,放在了台面上。

  声音清脆,像一记耳光。

  我操。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然后又骂了一句。

  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像涨潮一样淹没了我。为了赶上这趟车,我提前三个小时从公司出发,结果被甲方一个电话拖了半小时,又在北京除夕下午这见鬼的交通里堵了两个半小时。

  打车费三百二。

  误了。

  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靠在冰冷的铁栏杆上,看着那辆车彻底消失在车站出口的拐角。

  手机响了,是我妈。

  “儿子,上车没啊?车上人多不多?你那个座位靠窗不?”

  我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压下去。

  “妈,上车了,刚开。”我对着空无一人的发车位撒谎,声音装得特平稳。

  “那就好,那就好,路上注意安全,饿了就把妈给你装的酱牛肉拿出来吃……”

  我听着电话那头熟悉的唠叨,鼻子一酸,差点没绷住。

  车站的广播开始循环播放:“各位旅客请注意,本车站今日运营已结束,请仍在候车厅逗留的旅客尽快离开……”

  冰冷的女声,一遍又一遍,像是在驱赶我这种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人潮迅速散去,刚才还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候车大厅,几分钟之内就变得空旷、萧索。

  只剩下零零散散几个和我一样倒霉的家伙,还有穿着制服的保洁阿姨,推着垃圾车,发出刺耳的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

  我还能去哪儿?

  回公司那个租金两千八、小得像鸽子笼的出租屋?回去面对一屋子的泡面味和未完成的设计稿?

  算了吧。

  回去也只是一个人。在这里,好歹还有几个倒霉蛋陪我。

  我找了个角落的塑料椅子坐下,把电脑包紧紧抱在怀里。

  冷。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暖气好像也跟着下班了。

  我掏出手机,开始刷。

  朋友圈里,是同学A晒出的全家福,同学B发的老妈做的年夜饭,前同事C定位在马尔代夫的沙滩。

  一片祥和,一片喜庆。

  我把手机往兜里一揣,眼不见心不烦。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她。

  她就坐在我对面,隔着两排椅子。

  很安静的一个姑娘,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羽绒服,领口的绒毛衬得她的脸很小。

  她也在看手机,但很快就放下了,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摸出一本书。

  在这充斥着消毒水味和离别气息的车站里,一个安安静est看书的姑娘,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她似乎也感觉到了冷,把羽绒服的拉链一直拉到顶,整个人缩在衣服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和一小截鼻尖。

  她的行李不多,一个不大不小的行李箱,一个和我差不多款式的帆布包。

  看样子,也是个没赶上车的倒霉蛋。

  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心里莫名其妙冒出这么一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车站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我们俩,还有一个在打瞌睡的保安大叔。

  空旷的大厅里,只有头顶的日光灯在嗡嗡作响。

  那种寂静,让人心慌。

  我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她还在看书,看得非常专注,好像那本书里有一个比回家过年更重要的世界。

  我有点好奇,她在看什么书。

  我站起来,假装活动一下冻僵的腿,慢慢踱到她那排椅子的后面,装作不经意地瞟了一眼。

  《百年孤独》。

  我心里“呵”了一声。

  还真是应景。

  我们俩,可不就是被困在这座孤岛上的两个人么。

  也许是我的目光太直接,她忽然抬起了头。

  我们的视线,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撞在了一起。

  有点尴尬。

  她的眼睛很亮,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两颗黑曜石。

  我冲她扯了扯嘴角,算是一个僵硬的微笑。

  她也愣了一下,然后对我点了点头,也算是一个回应。

  我又踱回了我的座位,心里有点懊恼,觉得自己像个偷窥的变态。

  大厅的门被一阵风吹开,灌进来一股刺骨的寒气。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对面的她也缩了缩脖子,把书合上,放回包里,然后开始搓手。

  “那个……”

  我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她抬起头,有点惊讶地看着我。

  “你……也是没赶上车?”我问了句废话。

  她点点头,声音很轻,带着一点南方口音的软糯:“嗯,最后一班,去保定的。”

  “我回沧州。”我说,“也错过了。”

  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我真想抽自己一嘴巴,没话找话,尴尬死了。

  “我叫陈明。”我又说,感觉自己像个查户口的。

  “林薇。”她回答,顿了顿,加了句,“双木林,蔷薇的薇。”

  陈明,林薇。

  我心里默念了一遍她的名字。挺好听的。

  “你打算怎么办?在这儿等天亮?”我问。

  “嗯,”她点点头,“不然也没地方去。你呢?”

  “一样。”我说,“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说完,她“噗嗤”一声笑了。

  这一笑,像是一道光,瞬间把这冰冷沉闷的大厅照亮了一点。

  她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你这话说得好有年代感。”她说。

  我老脸一红,“看了点武侠小说,后遗症。”

  气氛好像一下子没那么僵硬了。

  “你也是在北京工作?”我找了个新话题。

  “嗯,在一家书店。”她说。

  “怪不得,”我恍然大悟,“看你气质就不一样。”

  我说的是实话,她身上有种很安静的书卷气,和我在广告公司里见的那些打了鸡血或者一脸丧气的同事都不一样。

  “你呢?看你背着电脑包,是做IT的?”她反问我。

  “差不多,”我自嘲地笑了笑,“广告狗,做设计的。”

  “哦,”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是那种……要不停改稿的?”

  “对!”我找到了知音,“就是那种,客户会跟你说‘我要一个五彩斑斓的黑’的那种。”

  她又笑了,这次笑得更开心了。

  “我听我们店里一个读者吐槽过,说他设计师朋友快被逼疯了。”

  “疯?疯都是轻的。”我开始大倒苦水,“我今天就是被一个甲方给耽误的。非要让我在下班前给他出一个‘高端大气上档次,低调奢华有涵养’的logo,然后发过来一堆他自己用美图秀秀拼的图做参考。”

  我一边说一边比划,把甲方那副颐指气使的嘴脸学得惟妙惟肖。

  林薇被我逗得咯咯直笑,整个人都舒展开了。

  “你们也挺不容易的。”她说。

  “嗨,谁容易啊。”我叹了口气,“你呢?书店工作,是不是就轻松多了?”

  她摇了摇头,“也还好。就是站一天,腰酸背痛。而且现在看实体书的人越来越少,书店生意不好做。”

  她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亮起来。

  “不过我喜欢。每天能看到那么多新书,遇到一些很有趣的读者,也挺好的。”

  她说“喜欢”的时候,眼睛里是有光的。

  我有点羡慕。

  我已经很久没有对我的工作,说过“喜欢”这两个字了。

  我只有“忍耐”、“凑合”、“为了还房贷”。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咕——

  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响亮。

  我尴尬得脚趾都快能抠出一座三室一厅了。

  林薇看着我,眼睛里带着笑意。

  “饿了吧?”

  我点点头,“中午就吃了口面包。”

  “我这里有吃的。”她说着,拉开她的帆布包。

  我以为她会掏出什么饼干、面包之类的。

  结果,她掏出了一个橙子。

  一个黄澄澄的,特别饱满的橙子。

  然后,她又掏出了两个。

  “我妈非让我带的,说路上补充维生素。”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结果,路上没吃成,搁这儿吃了。”

  她把一个橙子递给我,“喏,给你。”

  我愣住了。

  “这……这怎么好意思。”

  “拿着吧,”她把橙子塞到我手里,“反正我也吃不了这么多。”

  橙子是凉的,但我的手心却感觉有点烫。

  “谢谢。”我低声说。

  “不客气。”

  她自己也拿了一个,开始剥。

  她的手指很细,但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茧,大概是常年整理书籍留下的。

  她剥得很慢,很仔细,像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完整的橙子皮,被她剥成了一朵花的形状。

  我看着自己手里的橙子,再看看她那精巧的手艺,感觉自己手里的像个被狗啃过的土豆。

  我笨手笨脚地把橙子剥开,橙子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很清新的味道,冲淡了车站里那股浑浊的气味。

  我掰了一瓣,放进嘴里。

  酸酸甜甜的,冰凉的汁水,一下子就滋润了我干涸的喉咙。

  的好吃。

  可能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橙子。

  “好吃吗?”她问,自己也吃了一瓣,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好吃。”我用力点头,“特别甜。”

  我们就这样,一人一个橙子,坐在空无一人的车站里,一瓣一瓣地吃着。

  像两个在进行某种神秘仪式的小学生。

  吃完橙子,感觉没那么饿了,但还是冷。

  “我去看看有没有热水。”我说着站了起来。

  “我跟你一起去吧。”她也站了起来。

  车站的饮水机还在工作,谢天谢地。

  我拧开我的保温杯,接了满满一杯热水。

  林薇拿的是一个很普通的塑料水杯。

  我接完水,示意她。

  她把杯子递过来,我帮她也接满了。

  热气氤氲,模糊了她的脸。

  “谢谢。”她双手捧着杯子,小声说。

  “客气啥。”

  我们捧着热水,慢慢走回座位。

  有了热水的加持,身体里总算有了一丝暖意。

  “你……为什么不找个附近的旅馆住一晚?”我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她捧着杯子,沉默了一会儿。

  “我男朋友说他会来接我。”她轻声说。

  男朋友。

  这三个字,像一根小小的刺,在我心里扎了一下。

  虽然我知道,这很正常。像她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可能没有男朋友。

  但我还是觉得有点……失落。

  “哦,”我应了一声,假装不在意,“那他怎么还没来?”

  “他说公司临时有事,要晚一点。”她的声音更低了,“他说让我在这儿等他。”

  我皱了皱眉。

  这都几点了?除夕夜,有什么天大的事,需要把女朋友一个人扔在冰冷的车站里?

  这男朋友,不太靠谱啊。

  但我没把这话说出口。毕竟,是人家的私事。

  “那你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啊。”我说。

  “打了,”她摇摇头,眼神里闪过一丝疲惫,“他说在路上了。”

  “从什么时候说的?”

  “一个小时前。”

  我心里“呵呵”冷笑。

  一个小时,从北京哪个角落都能开到这儿了吧。

  这借口,也太拙劣了。

  我看着她,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那周身散发出的落寞气息,却浓得化不开。

  我突然觉得很心疼。

  一个女孩子,大年三十的晚上,被男朋友放了鸽子,一个人孤零零地等在车站。

  这叫什么事儿。

  “要不……我陪你等会儿?”我说。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凭什么陪她等?我算老几?

  她会不会觉得我别有用心?

  她抬起头,有点惊讶地看着我。

  “不用了,太麻烦你了。”她摇摇头,“你也赶紧找个地方休息吧。”

  “没事,”我摆摆手,“反正我也无处可去。两个人待着,总比一个人安全点。”

  我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那……谢谢你了。”

  “又说谢谢。”我笑了,“你要是真想谢我,等天亮了,请我吃顿早饭就行。”

  “好啊。”她也笑了,“你想吃什么?豆浆油条?还是豆腐脑?”

  “必须是豆腐脑,而且得是咸的。”我强调。

  “我也是!”她眼睛一亮,“我最受不了甜豆腐脑了,那简直是异端。”

  我哈哈大笑起来。

  “知己啊!”

  没想到,一碗豆腐脑的咸甜之争,竟然让我们找到了共同语言。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聊了很多。

  聊工作,聊爱好,聊看过的电影和书。

  我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点。

  我们都喜欢宫崎骏的动画,都觉得《千与千寻》是最伟大的作品。

  我们都爱听陈奕迅的歌,会为了《富士山下》和《爱情转移》哪个版本更好而争论不休。

  我们都讨厌香菜,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反人类的植物。

  时间在聊天中过得飞快。

  我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忘了自己是个错过了末班车的倒霉蛋。

  我只觉得,和她聊天,很舒服,很开心。

  好像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

  聊到后来,我给她看我手机里存的那些被毙掉的设计稿。

  “你看这个,客户说不够‘互联网’,我他妈都不知道什么叫‘互联网’,是把logo做成二维码吗?”

  “还有这个,说颜色太‘死’,要‘活’一点。大哥,这是银行的logo,你让我怎么活?画个锦鲤上去吗?”

  我一边吐槽,一边自己都乐了。

  这些平时让我抓狂到想砸电脑的破事,现在说出来,竟然都成了笑话。

  林薇在我旁边,笑得前仰后合。

  “你太有意思了。”她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

  “有意思啥啊,都是血泪史。”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美滋滋的。

  “那你给我看看你满意的作品。”她说。

  我划了半天,找到一个文件夹。

  那里面都是我自己平时瞎画的一些东西,从没给别人看过。

  一些光怪陆离的插画,一些天马行空的想象。

  “这是我……自己画着玩的。”我有点不好意思。

  她凑过来看。

  她的头发很香,是一种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很好闻。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画得真好。”她由衷地赞叹,“比你给客户画的那些,有灵魂多了。”

  有灵魂。

  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某个尘封已久的锁。

  “真的?”

  “真的。”她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你应该多画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画别人想要的东西。

  甲方的、老板的、市场的。

  我已经快忘了,我自己喜欢什么,我自己想画什么。

  只有她,这个认识了不到几个小时的姑娘,看穿了我伪装下的那点可怜的理想。

  “你呢?”我把手机收起来,看着她,“你有什么自己喜欢的东西吗?”

  她想了想,从包里拿出那个她一直在看的本子。

  不是《百年孤独》,是另一个更小的,牛皮纸封面的本子。

  “我喜欢写东西。”她把本子递给我,“随便写写,不成气候。”

  我接过来,翻开。

  里面是清秀的钢笔字,记录着一些生活的片段,一些零碎的感想。

  “十二月三日,晴。今天店里来了一位老奶奶,她要找一本很老的童话书,说是要读给她孙子听。我们找了很久才在仓库里找到。她拿到书的时候,笑得像个孩子。原来,幸福可以这么简单。”

  “十二月十五日,阴。隔壁的猫又来讨食了,它好像知道我每天都会给它留小鱼干。它吃东西的样子很治愈,让我觉得,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至少还有一个生命在需要我。”

  “十二月二十四日,雪。平安夜,一个人整理书架。看着窗外的雪花,突然很想吃一碗热腾腾的拉面。不知道为什么。”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深刻的哲理。

  就是一些最朴素的记录,但字里行间,却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和细腻的观察。

  这是一个内心多么柔软、多么丰盈的姑娘啊。

  我把本子还给她。

  “写得真好。”我说,“比我见过的所有文案都好。”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瞎写的。”

  “不是瞎写。”我看着她,很认真地说,“你的文字,有温度。”

  她愣住了,然后慢慢低下头,嘴角却微微上扬。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但这次的沉默,不尴尬。

  空气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发酵。

  是一种很微妙的,很美好的气氛。

  我甚至开始感谢那个甲方,感谢那场该死的堵车。

  如果不是它们,我怎么会错过那班车?

  如果不是错过了那班车,我怎么会遇到她?

  这个寒冷、孤单的除夕夜,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咕——”

  这次,是她的肚子叫了。

  我们俩对视一眼,都笑了。

  “看来光吃橙子不管用啊。”我说。

  “是啊,更饿了。”她揉了揉肚子。

  “等着。”

  我站起来,朝车站唯一还亮着灯的小卖部走去。

  小卖部的老板是个中年大叔,正裹着军大衣,一边哈欠连天,一边看春晚重播。

  “老板,来两桶泡面。”

  “只有红烧牛肉的了。”老板头也不抬。

  “行,就要这个。”

  我又买了根火腿肠,两个茶叶蛋。

  付钱的时候,我摸遍了所有口袋,现金凑来凑去,还差五块钱。

  现在这年头,谁还带现金啊。

  我尴尬地站在那儿,脸上一阵发热。

  “老板,能微信支付吗?”

  “信号不好,扫不了。”老板一脸不耐烦。

  我操。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就在我准备忍痛舍弃一桶泡面的时候,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这儿有。”

  是林薇。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递给老板。

  “够了。”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谢了,”我低声说,“回头还你。”

  “一桶泡面而已。”她笑了笑。

  我们拿着两桶泡身价倍增的泡面,去饮水机那儿接了热水。

  泡面独有的霸道香气,瞬间充满了我们之间的小小空间。

  我们一人一桶,坐在椅子上,吸溜吸溜地吃着。

  我把唯一的火腿肠掰成两半,一半给了她。

  她把她的茶叶蛋,分了一半给我。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丰盛的一顿年夜饭了。

  虽然只是泡面,但因为是和她一起吃的,感觉比什么山珍海味都香。

  吃完泡面,身体暖和多了。

  倦意也开始一阵阵袭来。

  我看了一眼手机,凌晨三点。

  “你睡会儿吧,”我对林薇说,“我帮你看着行李。”

  “那你呢?”

  “我不困,我守夜。”我拍了拍胸脯。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情绪。

  “那……辛苦你了。”她小声说。

  她把帆布包当做枕头,侧着身子,在冰冷的长椅上蜷缩起来。

  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

  我把我的羽绒服脱下来,轻轻盖在她身上。

  她的身体很轻,隔着衣服,我能感觉到她微微的颤抖。

  她好像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而绵长。

  我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心里一片宁静。

  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还有那个在远处打呼噜的保安大叔。

  我拿出手机,调成静音,开始漫无目的地刷。

  刷着刷着,我点开了微信。

  置顶的,是那个叫“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家庭群。

  里面,我爸妈,我姑我姨,我舅我婶,正在热火朝天地发着红包,拜着年。

  一片红色的海洋。

  我一个都没点。

  我退出来,点开了那个叫“设计部敢死队”的工作群。

  老板在群里发了个两百块钱的红包,分给二十个人。

  我抢了三块五。

  然后是老板声情并茂的新年贺词,感谢大家一年来的辛苦付出,展望明年公司上市的美好蓝图。

  下面一溜的“谢谢老板”“老板大气”“明年再创辉煌”。

  我面无表情地打出“谢谢老板”,点了发送。

  的虚伪。

  我又点开那个甲方的对话框,那个的头像,是个金灿灿的“佛”字。

  我想骂他,想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一遍。

  但我最终只是把对话框删了。

  没意义。

  明天,不,今天天一亮,我还得爬起来,继续给他当牛做马。

  这就是生活。

  我叹了口气,收起手机。

  旁边,林薇动了一下,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我把我的羽绒服又往上拉了拉,盖住她的肩膀。

  她的眉头,微微皱着。

  是在做什么梦呢?

  是梦到那个不靠谱的男朋友了吗?

  我突然有种冲动,想把她的眉头抚平。

  但我忍住了。

  我有什么资格呢。

  我只是一个和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天亮之后,我们就会各奔东西,回到各自的生活轨迹里。

  也许,再也不会相见。

  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空落落的。

  时间过得真慢啊。

  我看着大厅穹顶上那盏巨大的、积满灰尘的吊灯,开始发呆。

  我想起了我大学刚毕业的时候。

  那时候,我也像林薇一样,眼睛里有光。

  我觉得自己能用一支画笔,改变世界。

  我觉得自己设计的作品,会出现在城市的每个角落。

  后来呢?

  后来,我的棱角,被一次次的“这里改一下”、“那里不行”给磨平了。

  我的热情,被一次次的通宵加班、一次次的无理要求给消耗殆尽。

  我从一个创作者,变成了一个流水线上的工人。

  我画的不再是作品,而是产品。

  唯一的标准,就是甲方满意。

  我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麻木,疲惫,得过且过。

  我看着身边熟睡的林薇,突然觉得很惭愧。

  她和我一样,做着一份看似平凡的工作。

  但她没有失去那份热爱,没有失去那份对生活的感知力。

  她还在认真地看书,认真地写字,认真地对待一只流浪猫。

  而我呢?

  我只剩下吐槽和抱怨了。

  天边,开始泛起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要来了。

  林薇醒了。

  她睁开眼睛,看到我,愣了一下。

  然后她看到了盖在自己身上的羽绒服。

  “你……一晚上没睡?”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睡了会儿。”我撒了个谎,穿上羽绒服。

  衣服上,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那股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谢谢你的衣服。”她坐起来,整理了一下有点凌乱的头发。

  “不客气。”

  车站的广播又响了,这次是通知,最早一班车的售票窗口,六点钟开放。

  “天亮了。”她说。

  “是啊,天亮了。”我说。

  我们俩都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

  “走吧,去买票。”我说。

  “嗯。”

  我们并排朝售票大厅走去。

  清晨的阳光,透过车站巨大的落地窗,照了进来。

  给冰冷的大厅,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新的一年,好像真的来了。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奥迪A6,以一种极其嚣张的姿态,停在了车站门口的落客区。

  车门打开,一个男人从驾驶座上下来。

  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大衣,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手腕上戴着一块闪闪发光的手表。

  他径直朝我们走来。

  不,是朝林薇走来。

  “薇薇,等急了吧?”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熟稔。

  我看到林薇的身体,瞬间僵硬了。

  她的脸色,也一下子变得苍白。

  “你怎么才来?”她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

  “公司临时开了个跨洋视频会,没办法,一直开到现在。”男人轻描淡写地说,仿佛让她在车站等一晚上,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甚至没看我一眼,好像我只是个透明的背景板。

  他伸手去拉林薇的行李箱。

  “走吧,车上给你买了早饭,还是热的。”

  林薇没有动。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

  “池远,”她一字一顿地叫出他的名字,“你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吗?”

  叫池远的男人愣了一下。

  “除夕啊,怎么了?”

  “你知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多久吗?”

  “哎呀,我不是说了嘛,公司有急事。再说了,这不来接你了吗?”池远的语气里,开始有了一丝不耐烦。

  他终于注意到了我。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不屑。

  “这位是?”他问林薇,下巴朝我这边扬了扬。

  “我朋友。”林薇说。

  “朋友?”池远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明显的讥讽,“大过年的,在车站认识的朋友?”

  我握紧了拳头。

  我真想一拳打在他那张自以为是的脸上。

  “池远,你说话注意点。”林薇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怎么了?我说错了吗?”池远摊了摊手,“薇薇,你别闹了行不行?这么多人看着呢,赶紧跟我上车回家。”

  他说着,又要去拉她的手。

  林薇猛地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我不跟你回去。”她说。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但异常坚定。

  池远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林薇,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林薇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一直很温柔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决绝和失望,“我们分手吧。”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池远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愤怒,再到难以置信。

  “分手?就因为我来晚了?”他冷笑一声,“林薇,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能来接你,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面子?”林薇也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池远,你给过我面子吗?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车站一整夜,这就是你给我的面子?你让我给你改地址,假装我们住在那个你租来骗我的高档公寓里,好让你在你朋友面前有面子,这就是你给我的面子?”

  “我一年到头,就想回家过个年,你答应得好好的,结果呢?你为了一个根本不重要的酒局,让我错过最后一班车。这就是你给我的面子?”

  林薇的声音越来越大,积攒了一夜、甚至更久的委屈和失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我站在一旁,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昨晚她说的那些云淡风轻的背后,隐藏着这么多的不堪。

  池远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他有些恼羞成怒。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林薇深吸一口气,眼神恢复了平静,一种死心塌地的平静。

  “池远,我累了。”

  “我不想再配合你演戏了,也不想再无休止地等你了。”

  “我们,到此为止吧。”

  她说完,拉起自己的行李箱,转身就走。

  “林薇!”池远在她身后大吼,“你今天要是敢走,就别想再回来!”

  林薇的脚步,顿了一下。

  但她没有回头。

  她径直朝售票大厅走去。

  池远气急败坏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最终狠狠地一跺脚,骂了一句“”,然后钻进他的奥迪车,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一场闹剧,就这么收场了。

  我赶紧跟上林薇。

  她在售票窗口前停下,排队。

  她的背影,看起来很单薄,但又异常挺拔。

  我走到她身边,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个……你没事吧?”我憋了半天,问了句废话。

  她转过头,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有点勉强,但很真实。

  “我没事。”她说,“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她的眼圈有点红,但眼睛里,却闪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如释重负的光芒。

  “走吧,买票。”她说。

  轮到她了。

  “一张去保定的,最早的一班。”她对售票员说。

  我排在她后面。

  “一张去沧州的,最早的一班。”

  我们拿到票,发车时间都在半个小时后,但检票口在不同的方向。

  离别的时刻,终究还是到了。

  我们走到分岔口。

  “那我……走了。”我说。

  “嗯。”她点点头。

  气氛又变得有点微妙。

  “那个……”我们俩同时开口。

  然后又同时笑了。

  “你先说。”我说。

  “你手机号多少?”她问。

  我愣住了。

  然后就是一阵狂喜。

  我赶紧报出我的手机号,生怕她下一秒就反悔了。

  她拿出手机,认真地存下。

  然后,她拨通了。

  我的口袋里,传来了振动。

  “这是我的号。”她说。

  “好。”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串陌生的号码,感觉像是在做梦。

  “到了给我发个信息。”她说。

  “你也是。”我说。

  “嗯。”

  她对我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朝她的检票口走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那个米白色的、小小的背影,慢慢汇入人群,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的心里,空落落的,但又被一种巨大的、温暖的东西填满了。

  我上了车,找到了我的座位。

  车子缓缓开动,驶出了这个我待了一整夜的车站。

  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

  我靠在椅背上,一夜未眠的疲惫,此刻才真正席卷而来。

  但我睡不着。

  我的脑子里,全是她的样子。

  她安静看书的样子,她被我逗笑的样子,她认真吃泡面的样子,她睡着时微微皱眉的样子,还有她最后,决绝地转身离开的样子。

  这一切,都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太不真实了。

  我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看着那个刚刚存下的名字。

  林薇。

  双木林,蔷薇的薇。

  我真的,遇到她了。

  车子在高速上飞驰。

  阳光越来越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妈又打来电话。

  “儿子,到哪儿了?快到了吧?”

  “妈,快了,还有一个多小时。”这次,我没有撒谎。

  “那就好,我跟你爸已经把菜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回来开饭了。”

  “好。”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和村庄,突然觉得,回家的路,好像也没那么漫长了。

  甚至,有点期待。

  不,不是期待回家。

  是期待,回到那个我曾经想要逃离的城市。

  因为,那个城市里,有她。

  手机“嗡”地振动了一下。

  是一条微信好友申请。

  头像是只很可爱的猫。

  申请信息写着:我是林薇。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又像昨天错过班车时那样,咯噔了一下。

  但这次,不是失落。

  是雀跃。

  我点了“通过”。

  几乎是瞬间,对方发来一条消息。

  “我上车了。勿念。”

  后面跟了一个调皮的笑脸表情。

  我看着那条信息,忍不住笑出了声。

  邻座的大叔,用看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我没理他。

  我低着头,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打字。

  “遵命。等你回来,请我吃咸豆腐脑。”

  消息发出去,很快就收到了回复。

  一个字。

  “好。”

  我把手机揣回兜里,靠在窗户上,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

  我知道,这个年,这个错过了末班车的年,会是我这辈子,过得最有意义的一个年。

  因为,我错过了回家的车。

  却在那个冰冷的车站里,遇到了我的全世界。

  故事,才刚刚开始。

  回到家,推开门,我妈做的饭菜香味扑面而来。

  我爸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我,扶了扶老花镜,“回来了?”

  “嗯。”

  我妈从厨房里冲出来,在我身上拍了拍,“哎呦,怎么搞的,看着这么憔悴,是不是车上没休息好?”

  “没事妈,就是有点累。”

  “赶紧洗手吃饭,都给你热着呢。”

  饭桌上,我妈不停地给我夹菜,我爸则例行公事地问我工作怎么样,工资涨了没,有没有谈女朋友。

  往年,被问到这些,我都会觉得烦躁,觉得压力山大。

  但今年,我却异常平静。

  “工作还那样,凑合。女朋友……快了。”

  我爸妈对视一眼,眼睛里都放着光。

  “真的?哪儿的姑娘啊?干什么的?有照片没?”我妈一连串的问题砸了过来。

  “八字还没一撇呢,妈,您别这么激动。”我赶紧打住。

  “什么叫八字没一撇,你都说快了!”

  我只好含糊其辞地应付过去。

  吃完饭,我躲进自己的房间。

  房间还是我走之前的样子,书桌上还摆着我高中的课本。

  我躺在床上,拿出手机,点开和林薇的对话框。

  我们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好”那个字上。

  我想跟她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

  说我到家了?好像有点刻意。

  问她到哪了?又显得太急切。

  我纠结了半天,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发。

  算了,让她好好休息吧。

  接下来的几天,就是过年的标准流程。

  走亲戚,吃酒席,被七大姑八姨围着问东问西。

  “陈明,在北京一个月挣多少啊?”

  “有对象了没啊?我给你介绍一个啊,我邻居家的姑娘,在卫生院当护士,人可好了。”

  “准备什么时候买房啊?北京房价那么贵,要不还是回咱们这儿考个公务员吧,稳定。”

  我全程保持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我的心,好像不在这里。

  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拿出手机,看看林薇有没有发消息过来。

  没有。

  她的朋友圈也很干净,什么都没有更新。

  我有点失落。

  她是不是……已经忘了我了?

  毕竟,只是一夜的相遇。

  对她来说,可能就是人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吧。

  我开始有点后悔,后悔那天在车站,没有多说点什么,没有再勇敢一点。

  大年初三的晚上,我和几个高中同学聚会。

  KTV包厢里,鬼哭狼嚎,乌烟瘴气。

  大家聊着各自的近况,谁升职了,谁结婚了,谁家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我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喝着啤酒。

  “陈明,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发小张超用胳膊肘捅了捅我。

  “没想什么。”

  “还说没有?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手机看,是不是谈恋爱了?”张超一脸八卦。

  “谈个屁。”

  “别装了啊,”他凑过来,压低声音,“看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肯定有情况。说,是不是在北京勾搭上哪个小姑娘了?”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操,真的啊?”张超激动了,“可以啊你小子,闷声发大财啊!快,照片给我看看。”

  “没有。”

  “切,小气。”他鄙视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语重心长地说,“哎,我说陈明,北京的姑娘,不好搞啊。人家眼光高着呢,你没房没车的,可得加把劲。”

  “我知道。”我灌了一口啤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里的那点烦躁。

  是啊,我拿什么去跟人家在一起?

  我只是一个苦逼的广告设计,每个月拿着一万出头的工资,付完房租,还完信用卡,就所剩无几。

  而她呢?

  虽然我不知道她家境如何,但从那个池远开的车来看,她所处的圈子,恐怕不是我能企及的。

  我们,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天晚上的相遇,就像一场梦。

  现在,梦该醒了。

  我越想越觉得颓丧。

  聚会结束,我一个人走在空无一人的县城小路上。

  冬夜的风,很冷。

  我拿出手机,点开林薇的头像。

  那只可爱的猫,正无辜地看着我。

  我鬼使神差地,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睡了吗?”

  发完我就后悔了。

  太了。

  大半夜的,发这种消息,不是骚扰是什么?

  我赶紧想撤回。

  但就在我长按消息准备撤回的时候,对方的对话框上显示出“正在输入……”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几秒钟后,消息过来了。

  “没呢。刚看完一部电影。”

  我几乎能想象出她打出这行字时,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我的心里,又重新燃起了一点火苗。

  “什么电影?”我赶紧追问。

  “《情书》。”

  “我也很喜欢那部电影。”

  “是吗?那你最喜欢哪个片段?”

  我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

  从《情书》,聊到岩井俊二,聊到日本电影,聊到各自看过的最烂的电影。

  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车站的夜晚。

  那种熟悉又舒服的感觉,又回来了。

  “你家那边,过年热闹吗?”她问。

  “别提了,天天被拉着走亲戚,快烦死了。”我抱怨道。

  “呵呵,我懂。”她发来一个笑哭的表情,“我也是。”

  “你什么时候回北京?”我小心翼翼地问。

  “初六吧。你呢?”

  “我也是初六的票。”

  我的心,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那……我们到时候,能一起吃顿饭吗?”我鼓起我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打出了这行字。

  “就吃,咸豆腐脑。”我补充道。

  消息发出去,我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她没有回复。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是不是……太唐突了?

  她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就在我准备找个借口把这件事糊弄过去的时候,消息来了。

  “好啊。”

  “不过,得我请你。”

  “因为你把羽绒服借给我了。”

  我看着那几行字,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要飞起来了。

  我从床上弹起来,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

  我爸在门外喊:“陈明!大半夜不睡觉,你在里面蹦迪呢?”

  “没事爸!我锻炼身体!”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但这次,不是因为焦虑和疲惫。

  是因为,期待。

  初六,我踏上了回北京的火车。

  来的时候,心情是灰暗的,沉重的。

  回去的时候,心情却是明亮的,轻快的。

  明明是同一条路,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了。

  下了火车,北京西站依旧是人山人海。

  我挤出人群,给她发了条微信。

  “我到了。”

  “我也到了,在南广场出站口等你。”

  我背着包,几乎是跑着冲向南广场。

  在汹涌的人潮中,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还是穿着那件米白色的羽绒服,拉着那个不大不小的行李箱。

  她也在人群中张望着。

  当我们的目光再次相遇时,我们都笑了。

  “嗨。”我走到她面前,有点喘。

  “嗨。”她也笑了,“跑什么,我又不会飞走。”

  “我怕你飞走了。”我下意识地接了一句。

  说完,我们俩都愣住了。

  空气中,又弥漫起那种熟悉的、微妙的气氛。

  “走吧,”我打破了沉默,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去吃豆腐脑。”

  “好。”

  我们找了一家路边的小店。

  店面很小,很破,但很有烟火气。

  我们要了两碗咸豆腐脑,两根油条。

  热气腾腾的豆腐脑,撒上榨菜末、虾皮和香菜。

  我把我的那份香菜,全都夹到了她的碗里。

  “你不是不吃香菜吗?”她惊讶地问。

  “是不吃啊。”

  “那你干嘛?”

  “因为你说你讨厌香菜,我觉得,我应该和你站在同一阵线上。”我一本正经地说。

  她愣住了,然后“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陈明,你真是个活宝。”

  那顿早饭,我们吃得很慢,很开心。

  吃完饭,我送她回家。

  她住在东边一个很老的小区里。

  没有电梯的六层老楼。

  我帮她把行李箱吭哧吭哧地扛上六楼。

  到了门口,她拿出钥匙开门。

  “要不要……进来坐会儿?”她问。

  “方便吗?”

  “方便啊,就我一个人。”

  我跟着她进了门。

  房子不大,一室一厅,但收拾得非常干净、温馨。

  阳台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绿植,书架上塞满了书。

  空气中,有股淡淡的、阳光和书本混合的味道。

  这就是她生活的地方。

  “你随便坐,我给你倒水。”

  我坐在小小的沙发上,有点局促。

  她给我倒了杯水,在我对面坐下。

  “那天……谢谢你。”她突然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陪我度过了那个晚上。”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也谢谢你,让我看清了一些事情。”

  我大概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其实,我早就该和他分手了。”她自嘲地笑了笑,“我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

  “他追我的时候,对我很好。每天接我下班,给我送各种礼物。我觉得,我找到了那个对的人。”

  “但是在一起之后,一切都变了。他开始变得很忙,忙着应酬,忙着和朋友喝酒。他总是让我等,等他开完会,等他吃完饭,等他打完游戏。”

  “他喜欢让我扮演一个完美的、懂事的女朋友。在他朋友面前,我要温柔体贴;在他父母面前,我要乖巧孝顺。但我真正是什么样子,他好像从来不在乎。”

  “那天晚上,在车站,你跟我说,我的文字有温度。你知道吗?从来没有人这么跟我说过。他只会说,写这些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你给我看你画的那些画,我能感觉到,那里面有你的梦想。可是他,只会嘲笑我的梦想,说开个书店有什么出息。”

  “那一刻,我突然就明白了。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所以,当他出现在车站,用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所有的失望和委屈,一下子就爆发了。”

  “所以,真的,谢谢你。”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眼睛里泛着泪光。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

  “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我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

  “如果不是遇到你,我可能还是那个只知道抱怨和麻木的广告狗。”

  “是你让我觉得,生活,好像还可以有另外一种样子。”

  “所以,林薇,”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手心又开始冒汗了。

  “我喜欢你。”

  “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没房,没车,工作也不稳定。”

  “但是,我会努力的。”

  “我会努力画出有灵魂的作品,努力成为一个配得上你的人。”

  “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我说完了。

  我感觉自己把这辈子所有的勇气,都用光了。

  我紧张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审判。

  林薇也看着我,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但她却在笑。

  她笑着,流着泪,然后,对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听到了窗外,新年的第一声礼炮。

  虽然晚了几天,但对我来说,那才是新年真正的开始。

  后来,我辞职了。

  我用我所有的积蓄,和朋友开了一家小小的设计工作室。

  很辛苦,很累,经常忙到深夜。

  但我不觉得苦。

  因为,我终于可以画自己想画的东西了。

  林薇也还在那家书店工作。

  我们搬到了一起,就住在她那个小小的、温馨的房子里。

  我们会一起去逛菜市场,为了一毛钱和菜贩子讨价还价。

  我们会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为剧情争论不休。

  我会在她看书的时候,在旁边画画。阳光洒在我们身上,安静而美好。

  她会在我加班到深夜回家时,给我留一盏灯,和一碗热腾腾的面。

  生活很平凡,很琐碎。

  没有奥迪A6,没有名牌手表。

  但我们都很开心。

  第二年的除夕,我们没有回家。

  我接了个急活,要赶一个方案。

  林薇陪着我,在工作室里一起跨年。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我刚好完成了最后一笔。

  我伸了个懒腰,转过头,看到林薇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她的旁边,放着一个橙子,已经被剥成了一朵花的形状。

  窗外,是漫天的烟火。

  我走过去,脱下我的羽ovol服,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就像一年前,在那个冰冷的车站里一样。

  她动了动,醒了过来。

  “画完了?”她揉了揉眼睛。

  “嗯,画完了。”

  我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额头。

  “新年快乐,老婆。”

  她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新年快乐,老公。”

  我看着她,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满。

  我突然想起了一年前的那个晚上。

  我错过了最后一班回家的车,以为是那一年最倒霉的事。

  现在我才知道。

  那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一件事。

  本文标题:年,我错过了最后一班回家的车,却在车站遇到了我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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