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的七月,太阳像个挂在天上往下泼火的铜盆,把我们陈家村的土路都晒裂了纹。

  空气里全是土腥味和苞米叶子被烤焦的味道。

  村头的歪脖子老槐树,连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一声长一声短,拖着,磨着,像是要把这个夏天磨穿。

  我叫陈年,十八岁。

  那个夏天,我的整个魂儿,都悬在半空,不上不下。

  魂儿悬着的地方,叫高考录取通知书。

  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我是我们陈家村,甚至我们整个公社,最有希望考出去的独苗。

  爹把家里那头唯一能下蛋的老母鸡杀了,给我炖汤补脑子。

  娘把给我结婚攒的布料,连夜在煤油灯下给我缝了件新衬衫,让我穿着去考场,体面。

  考完那天,我爹没问我考得咋样,就蹲在门槛上,一口一口地抽他的旱烟,烟雾缭绕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说:“听天命。”

  我心里有底。

  尤其是考数学那天,最后一道大题,我用上了老师悄悄塞给我的一本油印的参考书里,一个极其偏门的解法。

  做完之后,我甚至有时间检查了三遍。

  走出考场,我感觉脚下踩的不是土路,是云。

  我跟自己说,陈年,你这辈子,终于能用笔杆子,而不是锄头把子吃饭了。

  北京。

  我在志愿书上,只填了这两个字,后面跟着的是一所我只在报纸上见过的大学。

  我爹说我疯了,胆子比天大。

  我没说话。

  我们这样的人,不把胆子撑大一点,怎么能从这黄土里跳出去?

  从七月中旬开始,我就开始了一场漫长的、熬人的等待。

  村里的邮递员是王叔,我们都叫他老王。

  一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骑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车后座上绑着一个褪了色的绿帆布邮包。

  他成了我们全家的焦点。

  每天下午三点左右,只要远远看见那个骑着车晃晃悠悠的身影出现在村口,我娘就会第一时间冲出去。

  “老王,有我们家的信吗?”

  “老王,是不是到了?”

  老王总是乐呵呵地摇摇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嫂子,别急嘛,到了我还能给你藏起来不成?”

  一天,两天,一个星期。

  李家庄的二蛋,收到了省城师专的通知书,他爹放了三挂鞭炮,请全村人吃流水席。

  王家屯的铁牛,考上了地区卫校,据说一毕业就给分配,吃商品粮。

  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像一把把小刀子,割着我的心。

  我娘的叹气声越来越长,爹的烟抽得越来越凶,我妹看我的眼神里,也从崇拜,慢慢变成了同情。

  最难熬的,是村支书李老根看我的眼神。

  李老根的儿子李大壮,也参加了高考。

  李大壮的成绩在学校一直被我压一头,他爹是村支书,在村里说一不二,走路都习惯把手背在身后,下巴抬得老高。

  每次在村里碰见,李老根都会皮笑肉不笑地拍拍我的肩膀。

  “年娃,咋样啊?心里有底没?别有压力,考不上也没啥,国家也需要有文化的农民嘛。”

  他嘴上说着安慰的话,眼睛里却全是看笑话的精光。

  我只能点头,说:“谢谢书记关心。”

  心里却堵得像塞了一团烂棉花。

  七月底的一天,老王骑着车进了村,径直拐向了李老根家。

  不一会儿,李家院子里就炸了锅。

  “大壮考上啦!考上啦!”

  是李老根老婆的大嗓门,那声音能把人房顶的瓦片震下来。

  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我站在自家院子里,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娘的脸瞬间就白了,扶着门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爹“啪”地一声把手里的烟袋锅子磕在鞋底上,站起来,回了屋。

  那天晚上,我们家没开灯。

  三个人,坐在黑暗里,谁也不说话,只有蚊子在耳边嗡嗡地飞。

  我能闻到娘身上传来的绝望的气息。

  我对自己说,完了,陈年,你落榜了。

  你还得在这片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跟你爹一样,跟你爷爷一样。

  那个填在北京的志愿,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第二天,李老根家请客。

  红漆的八仙桌从屋里摆到院子外,流水席。

  李大壮穿着崭新的白衬衫,胸口别着一朵大红花,满面红光地给来客敬酒。

  他考上的是省里的一个专科学校,虽然不是本科,但在我们这穷乡僻壤,已经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喜事了。

  李老根端着酒杯,挨桌敬酒,走到我们这桌时,他特意在我身边停下。

  他喝得满脸通红,一股酒气喷在我脸上。

  “年娃,来,喝一杯!”

  他给我倒了满满一杯白酒。

  “别灰心,你比我们家大壮聪明,就是运气差了点。明年再来,叔支持你!”

  周围的人都跟着起哄。

  “是啊,陈年,你明年肯定能考个更好的!”

  “失败是成功之母嘛!”

  那些安慰的话,听在我耳朵里,比骂我还难听。

  我端起酒杯,仰头,一口闷了下去。

  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眼泪差点被逼出来。

  我放下酒杯,看着李老根,一字一句地说:“谢谢书记,我敬你。”

  李老根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肩膀,那力道,像是要把我拍进地里。

  从那天起,我彻底死了心。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没出门。

  第四天,爹一脚踹开我的房门。

  他眼睛里全是血丝,胡子拉碴,像一头被惹怒的老狮子。

  “你算个什么东西!”他指着我的鼻子骂,“一次考不上就要死要活了?我陈家的种,没这么孬!”

  他把我从床上拖起来,扔给我一把锄头。

  “去,把后山那块地给我刨了!天黑前刨不完,别回来吃饭!”

  我扛着锄头,像个游魂一样往后山走。

  村里人看见我,都躲着走,眼神里有同情,有惋。

  我不在乎。

  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在那场流水席上,被李老根那杯酒给淹死了。

  我在后山的地里,发了疯一样地刨地。

  锄头一下一下砸进坚硬的土地,溅起的土块打在脸上,生疼。

  汗水混着泪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我不知道自己刨了多久,直到太阳落山,天边烧起一片红霞,我才扔了锄头,瘫坐在地上。

  我累得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

  但是,心里的那股憋屈,好像随着汗水,排出去了不少。

  生活,还得继续。

  我变回了那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陈年。

  白天跟着爹下地,晚上回家累得倒头就睡。

  我刻意不去想高考,不去想北京,不去想那个遥不可及的梦。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

  直到八月中旬的一天,一个寻常的下午,改变了我一生的轨迹。

  那天天气闷热,像是要下雷雨。

  我从地里回来,一身的汗,脱了上衣,在院子里的水井旁冲凉。

  冰凉的井水从头顶浇下来,爽得我打了个哆嗦。

  就在这时,我听见我娘在屋里喊:“年儿,家里没盐了,你去小卖部买一包回来。”

  村里的小卖部,其实就是村西头刘寡妇家开的一个小杂货铺。

  我趿拉着鞋,光着膀子,往村西头走。

  路过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时,我看见邮递员老王正坐在树荫下歇脚。

  他的二八大杠靠在树干上,绿色的邮包放在脚边。

  他正拿着一个大蒲扇,不紧不慢地扇着风,看见我,他招了招手。

  “年娃,干啥去啊?”

  “王叔,”我走过去,蹲在他身边,“去买包盐。”

  “天儿太热了,”他递给我他的搪瓷缸子,“喝口水。”

  缸子里是凉茶,有股淡淡的草药味。

  我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

  “王叔,今天信多不?”我没话找话地问。

  “不多,就几封报纸,还有公社下来的文件。”老王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

  他看着我,咧嘴一笑,那口黄牙在阴影里显得特别清晰。

  “哎,对了,年娃,你也是文化人。”

  他神秘兮兮地凑近我一点。

  “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帮我琢磨琢磨。”

  “啥事儿啊,王叔?”我有点好奇。

  “你说啊,这北京来的信,是不是都特别气派?”

  我的心,毫无征兆地,猛地一跳。

  北京。

  这个词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我那颗已经结了疤的心。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是吧,首都嘛,肯定不一样。”

  老王点点头,一脸的理所当然。

  “可不是嘛!”他压低了声音,像是跟我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我跟你说,就前一阵子,大概半个多月前吧,我送过一封信到咱们村。”

  他伸出两个指头,比划了一下厚度。

  “牛皮纸的大信封,厚厚的,硬邦邦的。上面盖的那个红戳子,乖乖,红得发亮,上面刻的字是……叫什么……北京大学!”

  “北京大学”四个字,像一道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响起。

  我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了。

  我死死地盯着老王,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了。

  老王还在那儿回味无穷地描述着。

  “那信封,真气派!地址写得清清楚楚,就是咱们陈家村,收信人……哎哟,我想想……”

  他挠了挠头,皱着眉。

  我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咚,咚,咚,每一下都像是要撞碎我的胸膛。

  “收信人……是你吧?”

  老王突然一指我,恍然大悟地说。

  “对对对!就是你!陈年!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我还纳闷呢,咱村就你一个考大学的,这信肯定是你的啊!”

  我感觉一股热血,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发黑。

  我扶着老槐树的树干,才勉强站稳。

  “王叔……”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那封信……那封信你送给谁了?”

  老王一脸的莫名其妙:“还能给谁?咱们村的信,不都统一送到村委会,交给李书记吗?他再分发给大家嘛,规矩不一直都是这样?”

  规矩。

  李书记。

  北京大学。

  陈年。

  所有的线索,在那一瞬间,全部串联了起来。

  我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李大壮的通知书到了,我的却没有。

  为什么李老根看我的眼神,总是那么奇怪。

  为什么他要在酒席上,假惺惺地安慰我,拍着我的肩膀说“明年再来”。

  原来,我的通知书,不是没到。

  是被他扣下了!

  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从我的胸腔里喷涌而出。

  那股火,烧掉了我的懦弱,烧掉了我的认命,烧掉了我这一个月来的所有绝望和痛苦。

  我没有去买盐。

  我甚至没有跟老王说一声再见。

  我转过身,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那个方向,是村支书李老根的家。

  李老根家是村里唯一的砖瓦房,青砖红瓦,门口还蹲着两个石狮子,气派得很。

  我冲到他家门口的时候,他正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门口的阴凉地里,端着个紫砂壶,优哉游哉地喝茶。

  看见我赤着上身,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他愣了一下。

  “年娃?你这是……”

  我没等他说完,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我的通知书呢?”

  我的声音不大,但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碴子。

  李老根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他放下茶壶,皱起了眉头,官威十足地训斥道:“你这孩子,咋咋呼呼的,没大没小!什么通知书?”

  “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王叔都看见了!半个多月前就送到了村委会!你把它藏哪儿了?”

  “胡说八道!”李老根猛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考不上大学,疯了是不是?跑到我这儿来撒野!信不信我把你绑了送去公社!”

  他的声音很大,立刻引来了周围邻居的注意。

  一些人从院子里探出头来,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我冷笑一声。

  “李书记,你心虚了?”

  我环顾四周,提高了嗓门,好让所有人都听见。

  “各位叔叔伯伯,婶子大娘!大家都知道我参加了高考!邮递员王叔亲口告诉我,半个多月前,就有一封从北京大学寄给我的录取通知书送到了村委会!”

  “可是,这封信,我没收到!我们家谁也没收到!”

  “这封信,就在我们敬爱的李书记手里!他把它扣下了!”

  我的话像一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池塘,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啥?北大?真的假的?”

  “我的天,要是真的,那可是咱们公社第一个北大的学生啊!”

  “李书记能干这事儿?不能吧?”

  李老根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他指着我,手指头都在发抖:“你……你血口喷人!你这是诬陷!是诽谤!”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你心里清楚!”我赤红着双眼,像一头困兽,“李大壮考上了个破专科,你就放鞭炮请全村吃饭!我的北大通知书到了,你就把它藏起来,想毁了我一辈子!李老根,你好狠的心啊!”

  “你放屁!”李老根彻底被我激怒了,他冲上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就在这时,我爹娘和我妹也闻讯赶来了。

  我爹看见李老根揪着我,二话不说,冲上来就把李老根推开。

  他虽然老实巴交一辈子,但儿子是他的命根子。

  “李老根,你放开我儿子!”我爹把我护在身后,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我娘则冲到李老根面前,哭喊着:“李书记,我们家年娃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么害他啊!那可是北大啊!是我们全家的指望啊!”

  李老根的老婆也从屋里冲了出来,叉着腰骂道:“你们陈家是想造反啊!考不上大学就来我们家耍无赖!还有没有王法了!”

  两家人,就在李老根家门口,吵成了一团。

  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把整个路都堵死了。

  大家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就在这乱哄哄的当口,一个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都别吵了!”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邮递员老王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挤了进来。

  他把车一停,走到场子中间。

  他先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李老根,最后目光落在李老根那张青一阵白一阵的脸上。

  “李书记,”老王不紧不慢地说,“那天我送来的那封信,牛皮纸的,盖着北京大学红戳子的,收件人是陈年。你当着我的面签收的,没错吧?”

  老王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也砸碎了李老根最后的侥幸。

  李老根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老婆还想撒泼,被老王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我当邮递员三十年,从我手里过的信,成千上万。哪封信送到哪儿,给了谁,我心里都有数。”

  老王看着李老根,一字一顿地说:“李书记,那封信,关系着一个孩子一辈子的前程。你把它拿出来吧。”

  人群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老根的身上。

  那目光,有震惊,有鄙夷,有愤怒。

  李老根的腰,一点一点地弯了下去。

  他那平日里总是抬得老高的头,也耷拉了下来。

  他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走进了屋子。

  几分钟后,他拿着一个信封,走了出来。

  那个信封,正是我在梦里见过无数次的,牛皮纸的,厚厚的,带着一个鲜红的戳子。

  只是,它已经被揉得皱皱巴巴,像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

  他把信封递给我爹,手抖得厉害。

  我爹没有接。

  我娘也没有。

  我走上前,从他手里,一把夺过了那封信。

  我的手,也在抖。

  我慢慢地,撕开信封的封口,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叠着的,带着油墨香气的纸。

  纸的最上方,是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录取通知书。

  下面一行小字写着:

  陈年同学,恭喜你被我校中国语言文学系录取……

  落款,是那个我做梦都想去的地方。

  北京大学。

  以及那个鲜红的,刺眼的,仿佛在滴血的印章。

  眼泪,在那一瞬间,决了堤。

  我把那张纸紧紧地贴在胸口,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这一个多月的委屈,绝望,痛苦,愤怒,在这一刻,全都随着泪水,倾泻而出。

  我爹走过来,蹲下身,那双长满了老茧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头上。

  我听见他用一种压抑着巨大喜悦和心疼的声音,反复说:“我儿子……是北大的了……我儿子是北大的了……”

  我娘抱着我,哭得比我还凶。

  周围的村民,爆发出了一阵惊天的欢呼。

  “天哪!真的是北大!”

  “咱们村出了个状元啊!”

  “陈家这下可算出人头地了!”

  鞭炮声,再一次在陈家村响起。

  这一次,是为了我,陈年。

  比李大壮家那天的鞭炮,响亮一百倍。

  李老根,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坐在他家门口的石狮子旁边。

  再也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他的时代,结束了。

  后来我听说,公社的领导连夜就来了。

  李老根被撤了职,还背了个处分。

  据说,他之所以扣下我的通知书,就是因为嫉妒。

  他儿子李大壮从小到大都被我比下去,他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

  他觉得,他儿子考上了专科,是村里独一份的荣耀,不能被我的北大给盖过去。

  他想让我彻底死了心,明年也未必能考好,这样,他儿子就是村里永远的“第一文化人”。

  人心,有时候就是这么狭隘,这么恶毒。

  他差一点,就真的毁了我的一生。

  如果不是老王多嘴那一句,如果不是我心里那股不甘的火被点燃。

  我的命运,可能真的就在后山那片贫瘠的土地上,被锄头刨一辈子。

  去北京的那天,我们全村的人都来送我。

  爹把他攒了半辈子的钱,都塞给了我,反复叮嘱我,到了学校要好好学习,不要惹事。

  娘给我煮了十几个红鸡蛋,用布包着,让我路上吃。

  我看见了人群里的老王。

  他还是那副乐呵呵的样子,对着我挥了挥手。

  我走过去,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王叔,谢谢您。”

  他摆摆手,笑着说:“谢啥,我就是个送信的。是你自己有本事,考上了。”

  我心里清楚,他不仅仅是送了一封信。

  他送来的,是我的命。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村庄,看着那些熟悉又开始变得陌生的面孔,我的眼睛又湿了。

  我知道,我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将驶向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那张被揉皱的录取通知书,我没有扔掉。

  我把它抚平,用塑料纸包好,一直压在我的书桌玻璃板下。

  它时时刻刻提醒我,我是从哪里来的。

  提醒我,命运有时候会开一个恶劣的玩笑,但你不能认输。

  提醒我,在最黑暗的时候,总会有一束光,哪怕它只是一个邮递员,一句无心的话。

  那束光,会照亮你前行的路,让你看到,在黄土地之外,还有一个更广阔,更值得去奔赴的世界。

  那一年,是一九七八年。

  我十八岁。

  我坐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去读我的大学。

  我的身后,是一个正在变革的时代,和一段刻骨铭心的,关于一张通知书的记忆。

  它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生命里,永不褪色。

  火车是绿皮的,车厢里混杂着汗味、烟味和各种食物的味道。

  很拥挤,很嘈杂。

  但我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交响乐。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

  那些低矮的土房,蜿蜒的田埂,还有在田里劳作的、像一个个黑点的人影,都离我越来越远。

  我手里紧紧攥着我爹给我缝的布包,里面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娘煮的鸡蛋,还有那张比我命还重要的录取通知书。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念着那几个字:北京大学。

  感觉像在做梦。

  一个多月前,我还扛着锄头在后山刨地,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现在,我却坐在这趟通往未来的列车上。

  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太快,太刺激。

  车厢里的人都在聊天,南腔北调。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文青年,他也在看书,看到我胸口口袋里露出的钢笔,他主动跟我搭话。

  “兄弟,也是去上学的?”

  我点点头,有点拘谨:“嗯。”

  “哪个学校啊?”

  “……北京大学。”我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有点不真实,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没想到,他听见了。

  他猛地抬起头,眼镜后面的眼睛亮得惊人。

  “北大?我也是!你哪个系的?”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校友,一阵狂喜涌上心头。

  “中文系!你呢?”

  “物理系!我叫赵卫国,你呢?”

  “我叫陈年。”

  我们俩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孤单的、从乡下出来的土包子。

  我有了同类。

  我们聊了一路。

  聊高考试题,聊未来,聊那个我们即将抵达的、神秘而伟大的城市。

  赵卫国是城里长大的孩子,见多识广。

  他给我讲北京的故宫,讲长城,讲北大的未名湖和博雅塔。

  我听得入了迷,仿佛那些地方,我已经亲眼见过。

  原来,世界真的那么大。

  原来,生活真的不止是眼前的黄土地。

  两天一夜的火车,我几乎没怎么合眼。

  当列车广播里响起“旅客们请注意,前方到站,北京站”的时候,我的心跳瞬间加速。

  我跟着人潮走出车站,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宽阔的马路,川流不息的汽车,还有那些高大的、我从未见过的楼房。

  空气中,没有土腥味,而是一种陌生的、属于大城市的气息。

  我和赵卫国找到了学校派来接新生的卡车。

  卡车上已经坐满了和我们一样,脸上写满兴奋和迷茫的年轻人。

  大家操着各地的口音,互相介绍着自己,气氛热烈得像一锅沸腾的水。

  卡车一路颠簸,穿过古老的城墙,驶向海淀区。

  当那块写着“北京大学”四个字的牌匾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我到了。

  陈年,你真的到了。

  大学的生活,是全新的,也是艰苦的。

  我每个月的生活费,只有爹给的那几十块钱。

  为了省钱,我每天都吃最便宜的白菜和馒头。

  我穿的,还是娘给我做的那几件土布衣服,和周围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城里同学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

  我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一开始,总有人模仿我,然后哄堂大笑。

  我感到了自卑。

  那种自卑,像一根刺,扎在我的心里。

  但是,每当我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拿出那张皱巴巴的通知书。

  我会想起李老根那张狰狞的脸。

  想起我爹布满血丝的眼睛。

  想起老王那句无心的话。

  我告诉自己,陈年,你是拼了命才来到这里的,你没有资格退缩。

  图书馆成了我唯一的去处。

  我像一棵干涸的树,贪婪地吸收着知识的养分。

  从古典文学到西方哲学,从鲁迅到莎士比亚,我一本一本地啃。

  我把所有的自卑和孤独,都化作了学习的动力。

  我很少说话,但我的成绩,永远是班里最好的。

  渐渐地,再也没有人嘲笑我的口音。

  那些城里的同学,开始主动找我讨论问题,借我的笔记。

  我的普通话,也在听收音机和跟读中,慢慢变得标准。

  大一的寒假,我没有回家。

  因为一张硬座火车票,要花掉我半个月的生活费。

  除夕夜,我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宿舍里,给家里写信。

  我在信里说,我一切都好,学校的伙食很好,老师和同学对我也很好。

  我只字未提我的窘迫和孤独。

  我把信寄出去,然后去食堂,用我攒下的饭票,给自己打了一份红烧肉。

  我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我想家,想我爹,想我娘。

  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回去。

  我回不去了。

  从我踏上那趟火车开始,我就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头。

  大二那年,我开始尝试着写稿。

  我把我童年的故事,我们村里的那些人,那些事,写成了一篇篇短小的文章,投给校刊和外面的报社。

  没想到,真的有文章被发表了。

  当我在报纸的角落里,看到“作者:陈年”那几个铅字时,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

  第一次拿到稿费,是十五块钱。

  我拿着那十五块钱,跑到邮局,全都寄回了家。

  我幻想着我爹娘收到钱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从那以后,我写作的热情一发不可收拾。

  我开始写小说。

  我写我们村的土地,写土地上的人。

  写他们的善良与淳朴,也写他们的愚昧与狭隘。

  我写下了李老根,写下了那个差点被毁掉的夏天。

  当然,在小说里,我给他换了一个名字。

  我把那篇小说,投给了一家很有名的文学杂志。

  三个月后,我收到了编辑的回信。

  信里说,我的小说,将被用作头条,发表在下一期的杂志上。

  稿费,三百元。

  三百元!

  那是我当时想都不敢想的一笔巨款。

  小说发表后,在文坛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很多人都在讨论那个叫“陈年”的作者,讨论那个发生在偏远乡村的、真实得令人窒信的故事。

  我出名了。

  走在校园里,会有人指着我说:“看,那就是写《通知书》的陈年。”

  我开始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读者来信。

  他们告诉我,他们被我的故事感动,他们说,在我的主角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文字,真的有那么大的力量。

  它可以跨越千山万水,去触动一颗颗陌生的心灵。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一家国家级的出版社,当了一名编辑。

  我有了自己的工资,吃上了商品粮,成了一个真正的城里人。

  我把爹娘从老家接到了北京。

  他们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高楼大厦,第一次用上了抽水马桶。

  娘摸着屋子里的暖气片,激动得直掉眼泪。

  她说:“年儿,我们这辈子,算是跟着你享福了。”

  爹还是老样子,话不多,就喜欢坐在阳台上,抽他的旱烟,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我知道,他心里是高兴的。

  我用我的第一笔大额稿费,买了一套小房子。

  我们家,终于在北京,有了一个真正的根。

  工作之余,我没有放弃写作。

  我写了一部长篇小说,还是关于我们村的故事。

  那本书出版后,获得了当年的一个重要文学奖项。

  我站在领奖台上,看着台下闪烁的镁光灯,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一九七八年的那个夏天。

  那个闷热的,蝉鸣聒噪的,充满了绝望和希望的夏天。

  我对着话筒,缓缓地说:

  “我想感谢很多人。感谢我的父母,感谢我的老师,感谢我的编辑。”

  “但今天,我最想感谢的,是一个普通人。”

  “他叫王建国,是我们村的邮递员。”

  “三十多年前,他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顶着烈日,穿行在乡间的小路上。他送来的,不仅仅是信件和报纸,更是一个个家庭的期盼和挂念。”

  “在座的各位,可能无法想象,在那个信息闭塞的年代,一封信,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它可能意味着,你的命运,就此改变。”

  “我的命运,就是因为他的一句无心之言,而彻底改变的。”

  “所以,我的这个奖,要献给他,献给所有像他一样,在平凡的岗位上,传递着善良和希望的普通人。”

  “谢谢大家。”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后来,我回过一次老家。

  村子已经变了样,土路变成了水泥路,土房也大多翻盖成了二层小楼。

  村口的歪脖子老槐树,还在。

  我找到了老王的家。

  开门的是他的儿子。

  他告诉我,老王已经在五年前,就去世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

  我去了老王的坟前。

  一座小小的土包,淹没在荒草丛中。

  我把一瓶酒,洒在他的坟前。

  “王叔,我来看你了。”

  “我考上北大了,在北京安了家,成了一个作家。”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谢谢你。”

  风吹过,荒草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我。

  我也去看了李老根。

  他老了很多,背驼了,头发全白了。

  他一个人住在一间破旧的老屋里,儿子李大壮从专科学校毕业后,在县城找了个工作,很少回来看他。

  他看见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和尴尬。

  他想躲,但已经来不及了。

  我没有提当年的事。

  我只是从车里,拿出一些买好的补品和一条烟,放在他的桌子上。

  “李书记,我回来看看,顺便给您带点东西。”

  他愣愣地看着我,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年娃……我对不起你……”

  说着,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就老泪纵横。

  我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所有的恩怨,所有的仇恨,在时间的冲刷下,都变得模糊。

  我没有原谅他,也谈不上不原谅。

  我只是觉得,他也很可怜。

  一个被嫉妒和狭隘毁掉了一生的人。

  离开村子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一眼。

  夕阳下,炊烟袅袅。

  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挣扎过、奋斗过的地方。

  是我所有故事,开始的地方。

  如今,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光着膀子,满身泥土的农村少年陈年。

  我是作家陈年,是编辑陈年,是生活在北京的陈年。

  但我知道,在我的骨子里,永远流淌着黄土地的血液。

  我的根,永远在这里。

  那张皱巴巴的录取通知书,至今还压在我的书桌下。

  它像一个坐标,定义了我人生的起点。

  它提醒我,无论我走多远,都不要忘记,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一九七八年的那个夏天,永远地结束了。

  但它留给我的,却是一生的财富。

  本文标题:78年我考上北大,村支书扣押通知书,邮递员多嘴一句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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