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年,母亲带我去庙里上香,一个老和尚盯着我说:这孩子不能拜
那年我才六岁,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羊角辫,被我妈牵在手里。
是1984年的一个初夏,风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
我妈说,要去灵隐寺给我求个平安符。
她是个顶顶传统的女人,坚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对菩萨的虔诚,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
那天的灵隐寺,香火鼎盛得像是要把天都熏出个窟窿。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味,混杂着人声的嗡鸣,像一只巨大的蜂巢。
我被那高大的殿宇和慈眉善目又透着威严的佛像震慑住,一路上都格外安静,小手紧紧攥着我妈的衣角。
我妈在一个蒲团前停下,让我跪下。
她自己先拜了三拜,嘴里念念有词,无非是“保佑我女儿无病无灾,顺遂安康”之类的。
我学着她的样子,正准备把额头磕下去。
“等等。”
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不响,却像一口古钟,沉沉地敲在我耳边。
我妈的动作一僵,和我一起扭过头去。
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老和尚,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们身边。他很老了,眉毛长得垂了下来,脸上全是沟壑纵横的皱纹,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能把人看穿。
他没看我妈,视线直直地落在我身上。
“师父,您是?”我妈有些局促地站起来,把我往身后拉了拉。
老和尚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脸上,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妈的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岁月的空旷感。
“这孩子,不能拜。”
我妈当时心就“咯噔”一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师父,您……您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都在发抖,“我女儿她……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好?”
在那个年代,一个德高望重的僧人说出这样的话,对我妈那种信徒来说,不亚于一道晴天霹雳。
老和尚摇了摇头,那双雪白的长眉也跟着晃了晃。
“不是不好。”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深邃,“是太好了。”
我妈彻底懵了,拉着我的手,站在那儿,像尊木雕。
“太……太好了?”
“这孩子根骨清奇,命格里带着一股不屈的‘生’意,像悬崖上迎风而立的青松。”老和尚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们求神拜佛,求的是庇佑,是外力。”
“可她自己,就是力量。”
“拜了,反而落了下乘,等于给她这棵青松套上了枷锁,损了她的根骨。”
我妈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那时年纪小,听不懂什么叫根骨,什么叫枷锁,只觉得这个老爷爷的眼睛很温和,像冬日里的太阳。
老和尚伸出干枯的手,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一串念珠。
那念珠普通至极,就是十几颗暗沉沉的木珠子,没有一点光泽,甚至有些粗糙。
他从中取下一颗,递给我妈。
“把这个给她戴着吧。”
“不用开光,也不用供奉。就当个小玩意儿。”
我妈颤抖着手接过那颗小小的木珠,它甚至连个像样的孔都没有,只是被一根红绳草草地穿了起来。
“师父,这……”
“心有善念,不拜亦是拜。”老和尚垂下眼睑,声音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身行正道,无香亦是香。”
说完,他双手合十,微微一颔首,便转身,缓步走进了缭绕的香雾深处,灰色僧袍的背影,很快就和那古老的寺庙融为了一体。
我妈站在原地,手心里攥着那颗木珠,冷汗浸湿了她的后背。
那天,平安符最终没求成。
回家的路上,我妈一言不发,脸色凝重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那颗粗糙的木珠子,被她用一根新的红绳仔细穿好,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她一遍遍叮嘱我,除非洗澡,任何时候都不许摘下来。
更重要的是,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告诉我:“阿黎,记住,从今往后,任何寺庙、道观,任何神佛面前,你都不许跪,不许拜。”
我懵懂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呀,妈妈?”
我妈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担忧,有迷茫,还有一丝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期冀。
她最后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叹了口气。
“因为……你是咱们家的顶梁柱呀。”
六岁的我,不明白一根小小的木头柱子有什么了不起的。
但我记住了那句话。
不拜神佛。
从此,神佛成了我生命里的一个禁区。
我们家是开木雕作坊的,传到我爷爷这辈,已经是第三代了。
爷爷是远近闻名的木雕匠人,尤其擅长雕刻古琴。他手下的木头,仿佛都有了生命,能呼吸,会歌唱。
我们家的小院里,常年堆满了各种木料,空气里总是飘着一股淡淡的木香和桐油的味道。
那就是我童年的味道。
我爸继承了爷爷的手艺,但也仅仅是手艺。他为人老实本分,却少了爷爷那股子对木头的痴迷和灵气。
所以,爷爷总说,我们家这门手艺,传到他这里,算是到头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总是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惋 .
我从小就在刨花堆里长大,对木头的亲近感,是天生的。
别的小女孩玩洋娃娃,我玩的是各种各样的木头边角料。
爷爷说,我三岁就能分辨出紫檀和花梨木的气味,五岁就能拿着小刻刀,像模像样地在废木料上划拉。
而我脖子上的那颗木珠,成了我最亲密的伙伴。
它很奇怪,明明是颗普通的木头珠子,却冬暖夏凉。夏天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冬天握在手心里,又暖烘烘的。
它的香气也很特别,不是檀香,也不是沉香,是一种极清淡、却又极悠远的味道,闻着就让人心里很安宁。
老和尚的话,像一颗种子,在我妈心里扎了根。
她变得比以前更加小心翼翼。
邻居家的小孩,逢年过节都会被大人带着去庙里烧香,求个学业进步,身体健康。
只有我,被我妈牢牢地关在家里。
有一次,学校组织春游,目的地就是城隍庙。
全班同学都兴高采烈,只有我妈,找到了班主任,用“孩子体弱,闻不得香火味”这样蹩脚的理由,给我请了假。
那天,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心里第一次泛起了一股说不出的委屈。
为什么我不可以和大家一样?
我拽下脖子上的木珠,对着太阳看。
阳光下,那颗平平无奇的珠子,表面似乎流转着一层极淡的光晕,里面的木纹,像是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图腾。
我看不懂。
我跑去问正在院子里打磨一块琴胚的爷爷。
“爷爷,我是不是个怪物?”
爷爷放下手里的砂纸,愣了一下,然后把我抱进怀里。
他身上有好闻的木屑味。
“我们家阿黎,是爷爷的宝贝疙瘩,怎么会是怪物呢?”
“可是妈妈不让我去庙里,她说我不能拜菩萨。”我把脸埋在爷爷粗糙的布褂子上,声音闷闷的,“大家都去,就我不能去。”
爷爷沉默了很久。
他抚摸着我的头发,缓缓地说:“阿黎,你知道咱们家是做什么的吗?”
“做琴的。”我回答。
“对,做琴的。”爷爷的声音带着一种特有的温和与郑重,“一块木头,在它成为琴之前,它就是一块木头。可一旦它成了琴,它就能弹出高山流水,能诉说千古情肠。它自己,就有了‘神’。”
“咱们人也一样。有的人,一辈子求神拜佛,是想从外面借点光。而有的人,他自己就能发光。”
爷爷捧起我的脸,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
“那个老和尚说得没错。阿黎,你就是那块能自己成‘神’的木头。你不需要去拜别人,你要做的,是把自己这块料,雕琢成器。”
那是我第一次,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对那件事的另一种解读。
不是诅咒,不是怪异,而是一种……期许。
爷爷的话,像一道光,照进了我心里那个小小的、阴暗的角落。
从那天起,我不再纠结于“不能拜佛”这件事。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爷爷的木雕世界里。
我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关于木头的一切知识。
什么木头适合做琴面,什么木头适合做琴底;什么样的纹理代表着木材的年份,什么样的声音说明木材的干湿度……
爷爷说我是天生吃这碗饭的料。
我的手,好像天生就懂得如何与木头对话。刻刀在我手里,不是工具,而是手指的延伸。
我爸看着我,眼神很复杂。他一方面为我的天赋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又隐隐有些失落和……嫉妒。
“一个女孩子家,整天跟木头疙瘩打交道,像什么样子。”他偶尔会这样嘟囔一句。
每当这时,爷爷就会把眼睛一瞪。
“女孩子怎么了?自古以来,有多少能工巧匠是女子?这门手艺,只认天赋,不认男女!”
我爸就不说话了。
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木香、琴音和偶尔的争执中,缓缓流淌。
我渐渐长大,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脖子上的那颗木珠,也因为常年的佩戴,变得愈发温润光滑,颜色也深沉了些,像一块上好的墨玉。
而我们家的小作坊,却在时代的洪流中,显得越来越力不从心。
九十年代,市场经济的大潮席卷而来。
机器生产的廉价乐器,像潮水一样涌入市场。
那些用胶合板做的、油漆味刺鼻的古琴,因为价格便宜,受到了很多初学者的欢迎。
而我们这种纯手工、耗时耗力、用料考究的古琴,因为价格高昂,渐渐变得无人问津。
我爸开始变得焦虑,终日愁眉不展。
他不止一次地跟爷爷商量:“爸,要不咱们也进点便宜的料子,工序上……也简化一点?不然,咱们连吃饭都成问题了。”
每次,爷爷都回答得斩钉截铁。
“不行!”
“我们家的招牌,不能砸在咱们手里!”爷爷的拐杖敲得地板咚咚响,“做琴,跟做人一样,不能没了风骨!”
父子俩的争吵,成了家里新的背景音。
我夹在中间,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理解我爸的焦虑,也敬佩爷爷的坚守。
可光有坚守,填不饱肚子。
那天,又是因为一批昂贵的金丝楠木料子,父子俩大吵了一架。
我爸摔门而出,我妈在旁边偷偷抹眼泪。
爷爷气得坐在太师椅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我默默地走过去,给他倒了杯茶。
“爷爷,别气了。”
爷爷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情绪平复了些。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疲惫。
“阿黎,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我摇了摇头。
“爷爷,你没错。”我蹲在他膝前,仰头看着他,“坚守没有错。错的是,我们没有让别人看到,这份坚守的价值。”
爷爷愣住了。
“什么意思?”
“爷爷,时代变了。”我认真地说,“现在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年代了。我们的琴好,可别人不知道。他们只看得到价格,看不到价格背后的心血和灵魂。”
“那……那能怎么办?”爷爷有些茫然。
“我们要走出去。”我的眼睛里闪着光,“我们要让更多的人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古琴,什么才是我们传承百年的‘风骨’。”
那天晚上,我跟爷爷聊了很久很久。
我把我这些年的一些想法,一股脑地都说了出来。
比如,我们可以开一个小小的展厅,把制琴的每一步工序都展示出来,让人们看到一块木头是如何蜕变成一张琴的。
比如,我们可以和一些文化机构合作,举办一些小型的雅集,让人们亲耳听到,我们的琴弹出来的声音,和那些工厂货有什么不同。
比如,我们可以在琴的设计上,融入一些更符合现代审美的元素,在不失风骨的前提下,让它更‘年轻’。
爷爷听着,眼睛越来越亮。
他那双几乎已经对未来失去希望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苗。
“好……好啊!”他一拍大腿,“阿黎,你这些想法,比你爸强,比我都强!”
“咱们就这么干!”
说干就干。
我爸一开始是反对的。
“折腾这些有什么用?都是花架子!”
“有那功夫,不如多做两张琴出来!”
但这次,爷爷站在了我这边。
我们把临街的一间小屋子,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展厅。
墙上挂着制琴的流程图,玻璃柜里摆着各种各样的木料样本和制琴工具。
最中间的展台上,就放着一张爷爷的得意之作——“惊鸿”。
我还厚着脸皮,请了我大学里教国学的老师,来我们的小院里办了一场小型的古琴雅集。
那天,来了二十多个人。
当老师的手指在“惊鸿”上轻轻拨动,第一个音符流淌出来的瞬间,整个院子都安静了。
那声音,清越、悠远、沉静,像是从遥远的山谷传来,带着松涛和清泉的气息,一下子就钻进了人的心里。
一曲终了,满堂寂静。
过了许久,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站起来,激动地问:“请问,这张琴,卖吗?”
那场雅集之后,我们的小作坊,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订单开始一个接一个地飞来。
而且,来找我们的,都是真正懂琴、爱琴的人。他们不计较价格,只追求品质。
我爸看着账本上渐渐多起来的数字,脸上的愁云终于散了。
他看我的眼神,也从原来的不以为然,变成了惊讶,再到后来的……信服。
有一天晚上,他喝了点酒,拉着我的手说:“阿黎,爸以前……是爸没见识。咱们这个家,以后就靠你了。”
我笑着,眼眶却有点发热。
我成了作坊名副其实的主理人。
爷爷退居二线,当起了技术总监,每天乐呵呵地指点江山。
我爸负责材料和后勤,干劲十足。
我妈则承包了我们三个人的伙食,每天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好吃的。
我们家的小院,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刨花飞舞,琴音悠扬,欢声笑语。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那一年,我们市遭遇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雨。
连着下了一个星期,城市里的排水系统彻底瘫痪。
我们家所在的旧城区,地势低洼,成了重灾区。
河水倒灌,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
一开始,我们还只是在门口堆沙袋,以为能扛过去。
但很快,浑浊的洪水就漫过了沙袋,涌进了院子。
“快!快把东西往楼上搬!”我爸嘶吼着,声音都变了调。
可是,能搬的有多少呢?
那些沉重的木料,那些半成品的琴胚,还有爷爷一辈子的心血——那些珍贵的手稿和图纸!
水越来越深,很快就没过了膝盖。
院子里一片狼藉,木料、工具,漂得到处都是。
我妈吓得脸色惨白,站在楼梯口,一个劲地念叨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爷爷拄着拐杖,看着满院子的水,老泪纵横。
“完了……全完了……”
我爸也绝望了,一屁股坐在水里,任由洪水浸泡着他。
那一刻,我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绝望,像冰冷的水,包裹了我的全身。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的那颗木珠。
它贴着我的皮肤,传来一阵清凉的触感。
脑海里,突然回响起那个老和尚的声音。
“心有善念,不拜亦是拜。”
“身行正道,无香亦是香。”
还有爷爷的话。
“你要做的,是把自己这块料,雕琢成器。”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院子里所有人的脸——我妈的恐惧,我爸的绝望,爷爷的悲痛。
不。
不能就这么完了。
如果连我自己都放弃了,那谁还能来救我们?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瞬间充满了我的四肢百骸。
“爸!妈!爷爷!”我大喊一声,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却异常坚定,“还没完!”
所有人都被我这一声喊懵了,齐刷刷地看向我。
“阿黎?”
“听我说!”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指着水里那些漂浮的东西,“成品琴没了,可以再做!木料淹了,可以再买!但是,有一样东西,要是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什么?”爷爷颤声问。
“图纸!还有您的那些手稿!”我指着爷爷的书房,“那是咱们家的根!根不能断!”
爷爷浑身一震。
我爸也像是被一盆冷水浇醒,猛地从水里站了起来。
“对!图纸!”
“别管别的了!”我当机立断,“爸,你和我,去抢救图纸和那些核心的工具!妈,你上楼,把所有能用的塑料布、油纸都拿下来!”
“好!”
在我的指挥下,原本已经陷入绝望的家人,重新行动了起来。
水已经快要漫到腰了。
我和我爸冲进爷爷的书房,那里面已经进了一尺深的水。
墙角那个装着图纸和手稿的老樟木箱子,有一半已经泡在了水里。
“快!抬出去!”
我俩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沉重的箱子往外拖。
水流的阻力极大,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我妈从楼上扔下来一卷巨大的塑料布。
“用这个包上!”
我们把箱子拖到院子中央地势稍高的地方,用塑料布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得严严实实。
“还有那些刻刀!”爷爷指着工作室的方向,“尤其是那套乌木柄的,是你太爷爷传下来的!”
“我去!”
我把手里的东西一扔,深吸一口气,朝着已经被水淹了一半的工作室游去。
水又冷又脏,里面夹杂着各种杂物,好几次都划破了我的腿。
但我顾不上了。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保住它们。
我摸黑找到了那个挂在墙上的工具包,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又奋力地游了回来。
等我把工具包交到爷爷手上时,已经累得快要虚脱了。
我们一家人,加上那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箱,和几包最重要的工具,最终被救援的皮划艇接到了安置点。
回头望去,我们那个充满了木香和琴音的小院,已经彻底被洪水吞没。
我爸一个没忍住,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妈抱着他,也跟着掉眼泪。
爷爷拄着拐杖,望着家的方向,久久不语。
我没有哭。
我只是紧紧地抱着怀里那个装着图纸的箱子,感受着脖子上那颗木珠传来的、恒定的温度。
我知道,只要根还在,家,就还能重建。
洪水退去后,我们的小院,已经不成样子。
满地都是厚厚的淤泥,墙壁上留下了深黄色的水痕。
那些泡了水的木料,大多都变形报废了。
工作室里,一片狼藉,很多半成品的琴,都成了泡烂的木头。
损失,惨重。
街坊邻居们都说,老林家这下是彻底完了。
我爸看着这片废墟,沉默了好几天。
我以为他会被打垮。
但那天晚上,他把我叫到身边,递给我一本存折。
“阿黎,这是家里所有的积蓄了。”他的声音很沙哑,但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绝望,而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你放手去干吧。爸信你。”
我看着存折上那个并不算大的数字,鼻子一酸。
“爸……”
“别说了。”他摆摆手,第一次,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天塌下来,有爸给你扛着。”
那一刻,我感觉我爸,长大了。
或者说,是我们全家,都在这场灾难中,脱胎换骨了。
接下来的日子,是前所未有的艰难,也是前所未有的齐心。
我们清理淤泥,修葺房屋。
我拿着家里仅有的钱,加上之前一些老客户听闻我们的遭遇后,主动预付的定金,重新开始采购木料。
我比以前更加谨慎,也更加大胆。
我用一部分资金,买了一批上好的老杉木,这是我们制琴的根本。
然后,我拿出一小部分钱,尝试了一些以前没用过的新材料和新技术。
爷爷成了我的坚强后盾。他把他脑子里所有的存货,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我。
那些失传已久的制琴工艺,那些只存在于古籍里的“八宝灰”胎底配方,他一点点地,都传给了我。
他说:“阿黎,以前是我太保守了。这门手艺,不能只守,还得创。”
我们的小作坊,在一片废墟之上,以一种更加顽强的姿态,重新站了起来。
而且,因为那场洪水,我们的故事被当地媒体报道了。
“百年木艺世家遭遇洪灾,九零后传人誓要重建家园”。
报道一出,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很多人都被我们家在灾难面前,选择抢救图纸和工具,而不是成品的行为所打动。
他们说,看到了真正的“工匠精神”。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甚至有一些文化基金会,主动联系我们,愿意为我们提供无息贷款,帮助我们重建。
危机,变成了转机。
我们的作坊,不仅恢复了元气,甚至比以前更加红火。
我抓住这个机会,正式注册了我们自己的品牌——“善木坊”。
取“上善若水,良木为琴”之意。
我还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
我把作坊的一部分,改造成了一个开放式的体验空间。
任何对古琴制作感兴趣的人,都可以预约前来,亲手体验一块木头是如何在我们的手中,变成一张会唱歌的琴。
这个举动,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争议。
很多同行都说我傻,把吃饭的家伙就这么亮给别人看。
但我知道,我亮的不是“家伙”,而是“精神”。
我要让更多的人,理解这份手艺的价值,爱上这份文化。
事实证明,我赌对了。
“善木坊”的名气越来越大,成了我们这座城市的一张文化名片。
我也从当年那个跟在爷爷身后的小女孩,长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非遗传承人。
几年后,爷爷在一个安详的午后,溘然长逝。
他走的时候,很平静。
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欣慰地说:“阿黎,爷爷……放心了。”
我握着他那双布满老茧、创造了无数美妙琴音的手,泪如雨下。
但我知道,爷爷没有离开。
他化作了我们作坊里悠扬的琴声,化作了空气中永不消散的木香。
他把他一生的风骨,都留给了我。
又是十年过去。
我已经不再年轻,眼角也悄悄爬上了细纹。
“善木坊”在我的经营下,已经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原创设计品牌。
我们不仅做琴,还把木艺元素融入到了更多的生活器物中,让传统手艺,以一种更亲切的方式,回到了人们的生活里。
我爸彻底退休了,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抱着他的小外孙,在院子里晒太阳,跟来访的客人吹嘘他女儿有多厉害。
我妈依旧虔诚地信佛,但她再也没提过让我去拜一拜的话。
她只是常常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骄傲和满足。
那年秋天,我因为一个文化交流项目,再次来到了杭州。
鬼使神差地,我独自一人,又一次走进了灵隐寺。
寺庙还是当年的样子,香火依旧鼎盛,只是游人更多了。
空气里,还是那熟悉的、让人心安的檀香味。
我没有去大殿,而是凭着记忆,在寺庙深处,找到了当年那个偏僻的院落。
院子里的那棵老银杏树,叶子已经金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把巨大的华盖。
一个年轻的小和尚正在扫地,落叶在他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走上前,双手合十,轻声问:“请问小师父,慧远禅师……还在这里吗?”
小和尚停下扫帚,抬起头。
他很年轻,眉清目秀。
他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施主是来找我师祖的?”
“师祖?”我心里一动。
“家师祖已于五年前圆寂了。”小和尚的语气很平静,“施主与师祖是旧识?”
我心中涌起一阵失落。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我摇了摇头,轻声说:“不算旧识。只是很多年前,受过他一句点拨,一直想来当面道谢。”
“哦?”小和尚似乎来了兴趣,“不知师祖当年,与施主说了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当年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
从那句“这孩子不能拜”,到那颗普通的木珠,再到后来我家里发生的种种。
小和尚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好奇,慢慢变成了然。
等我说完,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对我合十一礼。
“阿弥陀佛。施主,请随我来。”
他带着我,穿过一条回廊,来到一间雅致的禅房。
禅房里,陈设简单,只有一桌一椅,一床一几。
墙上挂着一幅字,笔力苍劲,入木三分。
写的是:身行正道,无香亦是香。
是慧远禅师的笔迹。
小和尚从一个木柜里,捧出一个小小的盒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本手札。
“这是师祖生前留下的,里面记载了一些他与有缘人的因果。”小和尚翻到其中一页,递给我看。
那一页的开头,赫然写着:甲子年,夏。遇一女童,根骨如松。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本已经泛黄的手札。
上面的字迹,和我脖子上这颗木珠一样,带着一种温润而坚定的力量。
“……其命格自带‘破’与‘立’,如良木之于利刃,非雕琢不能成器。若耽于跪拜祈求,则心生依赖,锐气尽失,如宝玉蒙尘,青松入盆,终为凡品,可惜,可叹。”
“故,阻其跪拜,非阻其向佛,乃全其本性。赠‘金刚菩提子’一枚,以固其心志。”
“金刚菩提子?”我喃喃地念出这几个字,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的木珠。
这颗平平无奇的木珠,竟然是……金刚菩提?
小和尚微笑着解道:“师祖所言的,并非市面上常见的金刚菩提。他老人家一生游历,曾在藏地深处,发现一种奇特的树木,生于雪线绝壁之上,千年方成。其木质坚逾金石,纹理奇特,久经佩戴,可静心凝神。师祖称之为‘心菩提’。”
“他一生,只得了三颗这样的菩提子。一颗自己佩戴,一颗传给了我师父,还有一颗……”
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脖子上。
“……给了施主你。”
我彻底愣住了。
我以为,那只是一颗普通的木珠。
我以为,那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却没想到,这颗小小的珠子里,藏着这样深重的期许和祝福。
“师祖还在手札里说,”小和尚的声音,像窗外的溪水一样清澈,“他说,真正的修行,不在于寺庙,而在人间。真正的佛法,不在于经文,而在人心。”
“他说,施主你,此生注定要历经一次‘水劫’。若心存依赖,只会求告无门,万念俱灰。唯有凭自身之力,向死而生,方能‘破’而后‘立’,成就一番功德。”
“那场洪水……”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正是施主的‘劫’,也是施主的‘缘’。”小和尚双手合十,“师祖说,叩拜泥塑木雕,是求一份外来的力量。而以凡人之躯,扛起一个家的兴衰,守护一份传承的薪火,本身,就是最强大的力量。”
“他没有让你拜佛,是因为他早已看到,你,就是一尊行走在人间的、活的‘菩萨’。”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疑惑,所有的不解,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我不是在哭,而是在笑。
我终于明白了。
老和尚当年不让我拜的,是那个有形的、高高在上的神佛。
他希望我成为的,是那个无形的、扎根在心里的自己。
他要我拜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的那颗不屈不挠的、向善向上的心。
我对着那幅字,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拜,不是拜神佛。
是拜那位用一生智慧,为我点亮前路的慧远禅师。
也是拜那个在无数个日夜里,与木头相伴,与刻刀为友,从未放弃过的,我自己。
离开灵隐寺的时候,夕阳正浓。
金色的余晖洒在寺庙的飞檐翘角上,也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我把那颗“心菩提”从脖子上摘下来,握在手心。
它已经被我的体温和岁月,打磨得温润如玉,表面流转着沉静的光。
我把它凑到鼻尖,那股清淡而悠远的香气,一如当年。
我忽然想起爷爷。
想起他说,一块木头,成了琴,它自己就有了“神”。
或许,一个人,也是如此。
当你用尽全力,去守护,去创造,去成为你想成为的样子时。
你,也就成了自己的神。
我笑了笑,把菩提子重新戴回头颈。
脚步,从未有过的轻快、坚定。
我知道,我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善木坊”的未来,也还有更多的故事要书写。
但我不怕。
因为我的心里,住着一座庙。
庙里,没有神佛。
只有一棵迎风而立的,青松。
本文标题:84年,母亲带我去庙里上香,一个老和尚盯着我说:这孩子不能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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