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富贵,这名字是我爹给起的,盼着我富贵。

  可富贵这俩字,跟我八竿子打不着。

  我住在李家凹,一个地图上都得用放大镜找的穷地方。

  穷还不算,我腿还有点毛病,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落了个轻微的跛脚。

  这一跛,就把我的人生给跛进了死胡同。

  到了二十八岁,村里同龄的男人,娃都能打酱油了,我还是光棍一条。

  我娘愁得头发都白了一半。

  她说,富贵啊,再不给你弄个媳妇,我死了都闭不上眼。

  我能说啥?我只能闷头抽着两毛钱一包的旱烟,看着烟雾把娘那张布满沟壑的脸熏得更模糊。

  1982年,夏天。

  热得狗都伸着舌头不愿动弹。

  我娘神神秘秘地把我拉进屋,从炕头的破瓦罐里,倒出了一堆毛票、角票,还有几张皱巴巴的大团结。

  “富贵,这是咱家全部的家当。”

  “娘,你这是干啥?”

  “给你买个媳妇。”

  我脑子“嗡”的一声。

  买媳妇,这事在咱们这穷山沟里,不稀奇。

  可真落到自个儿头上,那感觉就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娘,这……犯法。”

  “犯法?”我娘眼睛一瞪,“你打一辈子光棍就不犯愁了?我不管,人我都托王瘸子联系好了。”

  王瘸子是隔壁村的,路子野,啥事都干。

  我拗不过我娘。

  或者说,看着她那双浑浊又充满期盼的眼睛,我心里的那点坚持,早就被磨没了。

  三天后,王瘸子领着一个男人进了我家。

  那男人黑瘦,一双三角眼滴溜溜地转,透着一股精明和贼气。

  他身后,跟着一个女人。

  不,应该说是一个女孩。

  她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头发枯黄,像一蓬乱草。

  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衫,裤子上还打着补丁。

  她低着头,整个人缩在那里,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宝哥,这就是买主。”王瘸子谄媚地对那个三角眼说。

  那个叫宝哥的男人,上下打量了我家徒四壁的屋子一眼,嘴角撇了撇。

  “钱呢?”

  我娘哆哆嗦嗦地把那个布包递过去。

  宝哥接过去,一张一张地点着,吐了口唾沫在手指上,那动作,像是在数一沓草纸。

  “行了,人留下,我走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不是在交易一个人,而是在卖一头牲口。

  那个女孩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

  宝哥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忽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就那一眼,让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死寂。

  像一潭结了冰的深水。

  宝哥走了,王瘸子也拿了好处费走了。

  屋里只剩下我,我娘,还有那个陌生的女孩。

  我娘乐得合不拢嘴,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

  “好,好,以后你就是我李家的媳妇了。”

  她没反应,还是低着头。

  我娘让我去烧水,让她洗洗。

  灶房里,我看着跳动的火苗,心里乱成一团麻。

  我李富贵,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居然干了这种买卖人口的勾当。

  我算个什么东西?

  水烧好了,我让她去洗。

  我娘给她找了身我姐出嫁前穿过的旧衣服,虽然也旧,但干净。

  等她再从里屋出来的时候,我愣住了。

  洗干净了脸,她的模样就全显露出来了。

  很清秀。

  不是村里姑娘那种粗手大脚的健康,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文静。

  皮肤很白,是那种没怎么晒过太阳的白。

  眼睛很大,睫毛很长。

  只是那双眼睛里,依旧是那片化不开的冰。

  那天晚上,我娘把我们俩推进了我的房间。

  “早点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她说完,就把门从外面带上了。

  屋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煤油灯。

  我俩,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谁也不说话。

  我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像打鼓。

  我紧张,也觉得羞耻。

  我走到桌边,倒了碗水,递给她。

  “喝点水吧。”

  她没接,只是看着我。

  那眼神,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剥光了衣服的贼。

  我把碗放在桌上。

  “你……叫啥名?”

  她还是不说话。

  我叹了口气,把炕上我那床破被子抱起来,扔到了地上。

  “你睡炕上,我睡地上。”

  说完,我就在地上躺下了。

  我背对着她,不敢看她。

  一夜无话。

  我几乎没睡着。

  第二天一早,我娘推门进来,看到我睡在地上,脸当场就拉了下来。

  她把我拽到院子里,压低了声音骂我。

  “你个!钱都花了,你还跟她客气啥?”

  “娘,她不是牲口。”

  “不是牲口也是咱家花钱买来的!你今晚要是还睡地上,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没吭声。

  接下来的日子,就这么过着。

  她不说话,也不跑。

  每天就坐在炕上,或者院子的角落里,看着一个地方发呆。

  我娘让她干活,她也干。

  喂猪,扫地,做饭。

  只是做得慢,笨手笨脚,一看就没干过这些。

  我娘没少骂她,骂她是赔钱货,骂她是木头疙瘩。

  她也不还嘴,就默默听着。

  有时候我实在看不过去,就替她说两句。

  “娘,她刚来,不熟练,慢慢就好了。”

  我娘就指着我的鼻子骂:“你个没出息的,还没怎么着呢,就护上了!”

  我只能把她干了一半的活接过来,自己干。

  村里人很快都知道我买了媳妇。

  闲言碎语就像夏天的苍蝇,嗡嗡地围着你。

  有人说我出息了,知道疼媳妇了。

  有人说我傻,花钱买个木头回来。

  还有人说,指不定是哪里跑出来的野女人,身上不干净。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就攥紧了拳头。

  但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能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家里的白面馒头,我总是先让她吃。

  地里收的红薯,我把最甜的那个烤给她。

  我从不强迫她做什么,更没有碰过她一下。

  晚上,我依旧睡在地上。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我只知道,她是我花钱买来的,这件事,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我欠她的。

  我得还。

  大概过了两个月。

  一天晚上,我从地里回来,一身的泥。

  推开门,我闻到一股饭香。

  桌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还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她站在桌边,有些手足无措。

  我娘不在家,去邻居家串门了。

  “你……做的?”我问。

  她点了点头。

  这是她第一次对我做出回应。

  我心里一阵激动。

  我坐下来,狼吞虎咽地把那碗面吃了。

  真香。

  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面。

  吃完面,我看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我又问了一遍。

  她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很轻微的声音。

  “青萍。”

  声音有点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了。

  但我听清了。

  青萍。

  像水上浮着的绿萍,无根,无依。

  “好听。”我说。

  她低下头,没再说话。

  但从那天起,她好像慢慢解冻了。

  话不多,但会应我了。

  我跟她说话,她会点头或者摇头。

  我娘骂她,她眼神里会有了一丝波动。

  她开始学着干各种农活。

  喂猪,种菜,缝补衣服。

  她的手很巧,我那破了洞的衣服,被她补得平平整整。

  村里人看她的眼神也慢慢变了。

  说这媳uo妇,虽然不爱说话,但是个能干活的。

  我娘的脸色也好看了不少。

  只有我知道,她不是天生就会干这些。

  我好几次在夜里,看到她坐在煤油灯下,看着自己手上磨出的水泡发呆。

  她的手,原本应该不是这样的。

  那应该是一双弹琴,或者写字的手。

  我越发觉得,她不属于这个地方。

  一年后的秋天,我病了。

  发高烧,烧得人事不省。

  那时候村里医疗条件差,我娘只会用土方子,给我灌了好多草药汤,也不见好。

  我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用温水给我擦身子。

  还有一只微凉的手,一直放在我的额头上。

  我烧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早上,我醒了。

  睁开眼,就看到青萍趴在我的炕边睡着了。

  她的脸很憔悴,眼下一片青黑。

  我动了一下,她就惊醒了。

  “你醒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喜。

  我点了点头。

  “我……睡了多久?”

  “三天。”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她赶紧扶住我。

  “别动,你还虚着呢。”

  我娘端着一碗粥进来,看到我醒了,念了句阿弥陀佛。

  “多亏了青萍,”我娘说,“这三天,她一步都没离开,水都是我硬喂她喝的。前天晚上你烧得厉害,她半夜跑到镇上,把老中医给请来了。”

  从我们村到镇上,十几里山路,晚上走,一个女人……

  我看着青萍,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谢谢你。”我说。

  她摇了摇头,给我喂粥。

  那碗粥,暖了我的胃,也暖了我的心。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好像又近了一步。

  她会主动跟我说话了。

  问我地里的庄稼长得怎么样。

  问我腿还疼不疼。

  晚上,她会给我打好洗脚水。

  但我还是睡在地上。

  有一天晚上,她忽然开口。

  “地上凉,你到炕上来睡吧。”

  我愣住了。

  “我……我打呼噜,怕吵着你。”我随便找了个借口。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她把她自己的被子,抱了一半,铺在了炕的另一头。

  “这样,就不吵了。”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睡在了炕上。

  我们中间隔着一尺的距离。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我紧张得一夜没敢动。

  但我知道,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正在一点点融化。

  1984年,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我给他取名,叫念安。

  思念的念,平安的安。

  我希望他这辈子,平平安安。

  也希望青萍,能在这里,心安。

  有了孩子,家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我娘整天抱着孙子,嘴都笑得合不拢。

  青萍的话也多了起来。

  她会给念安唱我听不懂的歌谣。

  会用树枝在地上,教念安写一些我看不懂的字。

  我问她,你识字?

  她点点头,说,以前学过一点。

  我心里更加确定了我的猜测。

  她一定是个有来历的人。

  只是她不说,我也不问。

  我怕一问,现在这安稳的日子,就会像个肥皂泡一样,碎了。

  日子就像李家凹门前那条小河,不紧不慢地流淌着。

  念安一天天长大。

  他很聪明,青萍教他的东西,他一学就会。

  他也很黏青萍。

  青萍的脸上,笑容也越来越多。

  有时候,看着她和念安在院子里笑闹,我会觉得,这就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

  我会忘了她是怎么来的。

  我会觉得,她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媳妇,我们就是最普通的一家三口。

  可是,有些事,忘了,不代表不存在。

  那根刺,还在我心里。

  我努力干活,想让她们娘俩过上好日子。

  我去镇上给人打短工,去山里采草药卖。

  只要能挣钱,多苦多累的活我都干。

  家里的光景,也一点点好了起来。

  我们翻盖了房子,从茅草屋,变成了砖瓦房。

  念安也穿上了新衣服。

  青萍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温柔。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直过下去。

  直到1992年。

  念安八岁了。

  那天,村里来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这在当时,可是个稀罕物。

  全村的人都跑出来看。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人。

  他看起来很斯文,戴着一副眼镜。

  他拿着一张照片,在村里挨家挨户地问。

  最后,他问到了我家。

  他看到青萍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然后,他眼圈红了。

  “小姐……真的是你。”

  他声音颤抖。

  青萍看着他,也愣住了。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福伯?”她试探着叫了一声。

  那个叫福伯的男人,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他“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小姐!我们可算找到你了!”

  我当时就傻了。

  我看着青萍,又看看那个男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青萍把他扶了起来。

  他们俩在屋里,说了一下午的话。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我只看到青萍一直在流泪。

  傍晚的时候,福伯走了。

  临走前,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

  屋里,只剩下我和青萍。

  念安已经睡着了。

  “富贵。”青萍开口了,声音很嘶哑。

  “嗯。”

  “我……得走了。”

  我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砸得我心口生疼。

  “是……要回家吗?”我问。

  她点点头。

  “我爹,他找到我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应该为她高兴。

  她终于可以回家了,回到她原本属于的地方。

  可我……舍不得。

  十年了。

  整整十年。

  这个女人,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子里。

  “你……还会回来吗?”我问出了这句话,声音都在抖。

  她看着我,眼睛里含着泪。

  “富-贵,你是个好人。”

  她没回答我的问题。

  她只说,我是个好人。

  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天堑。

  我是李家凹的李富贵,一个跛脚的农民。

  而她,是连管家都能坐小轿车来接的“小姐”。

  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十年的夫妻情分,终究是一场梦。

  我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样。

  “什么时候走?”

  “明天。”

  “好。”我点了点头,“我……我送你。”

  那天晚上,我们俩谁也没睡。

  我们就那么坐着,看着窗外的月亮,从东边,升到西边。

  天快亮的时候,她忽然对我说。

  “富贵,这十年,谢谢你。”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第二天,那辆黑色轿车又来了。

  青萍换上了一身新衣服,是福伯昨天带来的。

  很合身,料子也很好。

  穿上那身衣服,她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我初见时,感觉不属于这里的样子。

  念安抱着她的腿,哭着不让她走。

  “娘,你别走,你别不要我和爹。”

  青萍蹲下来,抱着念安,哭得说不出话。

  我的心,像被刀子割一样。

  我走过去,把念安拉开。

  “念安,让你娘走。”

  “爹!”念安不解地看着我。

  “让你娘回家。她……有自己的家。”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青萍站起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然后,她转身上了车。

  车子开走了,带起一阵尘土。

  念安哭着追了上去,摔倒在地上。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石像。

  我没有去扶他。

  因为我自己,也快站不住了。

  青萍走了。

  我的天,塌了。

  村里的流言蜚语,又一次像潮水一样涌来。

  “看吧,我就说那女人养不熟,早晚得跑。”

  “就是,一个买来的媳妇,还指望她跟你过一辈子?”

  “李富贵这下人财两空了,真是个大傻子。”

  我娘也整天唉声叹气,骂我是个,连个女人都看不住。

  我一句话也不反驳。

  他们不懂。

  他们不懂我和青萍之间的感情。

  只有念安,每天都会问我。

  “爹,娘什么时候回来?”

  我只能摸着他的头,告诉他。

  “快了,你娘办完事就回来了。”

  我自己都不知道,这话是在骗他,还是在骗自己。

  日子一天天过去。

  春天,院子里的桃花开了,又谢了。

  夏天,知了在树上叫得人心烦。

  秋天,地里的玉米熟了,金灿灿的一片。

  冬天,下了好大的雪,把整个李家凹都盖住了。

  一年过去了。

  青萍没有回来。

  也没有任何消息。

  我开始绝望了。

  我想,她大概是不会回来了。

  她回到了她自己的世界,那里有高楼大厦,有穿不完的好衣服,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

  怎么还会记得我们这个穷山沟?

  怎么还会记得我这个跛脚的庄稼汉?

  我开始拼命地干活,想用劳累来麻痹自己。

  我也开始喝酒。

  以前我从不喝酒,因为青萍不喜欢那个味道。

  现在,只有喝醉了,我才能暂时忘了她。

  我变得沉默寡言,比以前更不爱说话。

  村里人都说,李富贵这是被媳妇跑了,给刺激傻了。

  只有念安。

  只有我的念安,还陪在我身边。

  他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会帮我做饭,会给我洗衣服。

  他从不问我娘什么时候回来了。

  但我知道,他也在等。

  又是一年过去了。

  我几乎已经放弃了希望。

  我想,这辈子,就这样了吧。

  我守着念安,守着这个空荡荡的家,慢慢变老。

  直到那天。

  1994年的夏天。

  和十年前那个夏天一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正在地里锄草,忽然听到村口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

  我直起腰,眯着眼往村口看。

  黄土路上,烟尘滚滚。

  几辆绿色的,我从没见过的车,正朝我们村开过来。

  那车很大,看起来很威风。

  村里人都被惊动了,纷纷从家里跑出来,围在路边看。

  车队在村口的打谷场停了下来。

  从车上,跳下来一个个穿着军装的男人。

  他们站得笔直,像一排排的松树。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当兵的。

  我心里纳闷,这是出什么事了?

  然后,从最前面那辆车的后座上,下来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也穿着一身军装。

  帽子上的五角星,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她身姿挺拔,眼神坚定。

  当她摘下军帽,转过身来的时候。

  我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

  我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是她。

  是青萍。

  不,她不是青萍。

  青萍是温柔的,是安静的。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

  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她变了。

  但那张脸,那双眼睛,化成灰我也认得。

  她看到了我。

  隔着半个打谷场,隔着攒动的人头。

  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然后,她朝我走了过来。

  她身后的那些士兵,也迈着整齐的划一的步伐,跟了过来。

  整个打谷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着我们。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的腿,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了。

  我的脑子,也成了一锅粥。

  她走到我面前,站定。

  看着我满身的泥土,看着我那双因为常年干活而粗糙不堪的手。

  她的眼圈,慢慢红了。

  “富贵。”

  她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个声音。

  只是比以前,多了一份力量。

  “我回来了。”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两年了。

  整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娘!”

  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是念安。

  他从人群里挤出来,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进了青萍的怀里。

  “娘!你终于回来了!我想你!”

  青萍紧紧地抱着念安,眼泪也决了堤。

  “念安,娘也想你。”

  她身后的一个士兵,递过来一块手帕。

  她给念安擦了擦眼泪,又给自己擦了擦。

  然后,她站起来,重新看着我。

  “富贵,我们回家说。”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

  我跟着她,往家的方向走。

  那些士兵,跟在我们身后。

  村里人自动让开一条路。

  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不解,还有敬畏。

  那些曾经说我傻,说我的人,现在连大气都不敢喘。

  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一个荒诞不经的梦。

  回到了家。

  还是那个我们一起盖起来的砖瓦房。

  院子里,还晒着我昨天刚洗的衣服。

  一切都没变。

  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青萍让那些士兵在院子外面等着。

  她拉着我,和念安,进了屋。

  她看着屋里熟悉的一切,眼神里充满了怀念。

  “富贵,坐。”

  我依言坐下。

  我感觉自己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这两年,苦了你了。”她说。

  我摇了摇头。

  “你……怎么……”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不知道该问什么。

  她好像知道我的疑问。

  她给我倒了杯水。

  “我的真名,不叫青萍。我叫,林清平。”

  “我父亲,是部队的。”

  她开始讲述她的故事。

  她的父亲,是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受到了冲击,被下放到了一个偏远的地方。

  为了保护她,父亲把她托付给了一个最信任的警卫员,让她隐姓埋名,暂时躲避。

  没想到,在转移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山匪。

  警卫员为了保护她,牺牲了。

  而她,辗转被卖到了人贩子手里。

  那个人贩子,就是我见过的那个“宝哥”。

  “我被打,被饿,我不肯屈服。他们就把我关起来,想磨掉我的意志。”

  “后来,他们觉得我性子太烈,卖不出好价钱,就想把我处理到最偏远的山沟里。”

  “于是,我就到了你们这里。”

  我听得心惊肉跳。

  我无法想象,她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经历了怎样的苦难。

  “那你……这两年?”

  “两年前,我父亲的问题得到了彻底解决,恢复了原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全国各地找我。”

  “福伯,就是我父亲以前的通讯员,他找了我整整五年。”

  “找到我之后,我才知道,我父亲的身体,因为那些年的折磨,已经很差了。我必须回去照顾他。”

  “我本想安顿好父亲就回来接你和念安。可是,我一回去,就被卷入了很多事情。部队里有很多事需要处理,我父亲的身体也需要人照顾。我被限制了行动,根本无法跟外界联系。”

  “我每天都在想办法,每天都在跟他们争取。直到半年前,我才终于得到许可。”

  “我参加了部队的特训,因为我知道,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保护好你们。”

  “这次回来,一是接你们走。二是……”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把那些毁了我十年人生的,绳之以法。”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她会带着一个排的兵回来。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有心疼,有愤怒,也有……一丝自卑。

  她是将军的女儿。

  而我,只是个农民。

  我们之间的差距,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清平,”我叫了她的本名,“我……”

  “富贵,”她打断了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握住我的手。

  我的手,又脏又糙。

  她的手,虽然也因为训练有了一些薄茧,但依旧细腻。

  “你别胡思乱想。在我心里,你是我丈夫,是念安的爹。这十年,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早就死了。”

  “是你,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

  “是你,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善良和温暖。”

  “李富贵,你听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林清平这辈子,就认你这一个男人。”

  我的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这一次,是滚烫的。

  第二天,清平带着人,走了。

  她说要去处理一些事情。

  她让我在家等她。

  她走后没几天,镇上传来了消息。

  一个叫“宝哥”的人贩子团伙,被一锅端了。

  据说,是部队上的人亲自抓的。

  抓了足足十几个人。

  当年卖我媳妇的王瘸子,也被抓了进去。

  村里人都吓坏了。

  他们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

  从同情,到震惊,再到现在的敬畏和巴结。

  我娘也像是换了个人,整天在村里说,她早就知道我媳uo妇不是一般人。

  我懒得理会这些。

  我只是在等。

  等我的媳妇,回家。

  一个星期后,清平回来了。

  这次,她没有穿军装。

  她穿了一件很普通的连衣裙。

  她看起来,又变回了那个我熟悉的,温柔的青萍。

  她告诉我,事情都办完了。

  那些人贩子,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她还告诉我,她父亲想见我。

  我心里很忐忑。

  要去见一位将军。

  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村长。

  “别怕,”清平看出了我的紧张,“我爹他……人很好。”

  我还是怕。

  我怕我这个样子,会给她丢人。

  我怕她父亲,会看不起我。

  清平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她从包里,拿出一件东西。

  是一枚军功章。

  “这是你应得的。”她说。

  我愣住了。

  “这……我……”

  “这次能顺利打掉那个人贩子团伙,你的线索,至关重要。”清平说,“你还记得吗?你跟我说过,那个宝哥的虎口,有个刀疤。就是这个细节,帮助我们锁定了他的身份。”

  “这……这不算什么。”

  “怎么不算?”清平很认真地说,“富贵,你从来都不比任何人差。你善良,正直,有担当。你是我林清平的男人,是我儿子的父亲。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她的话,像一股暖流,流遍我的全身。

  我心里的那点自卑和不安,一下子消散了大半。

  是啊。

  我是李富贵。

  我是一个农民,我腿脚不便,我没什么文化。

  但,我堂堂正正。

  我凭自己的力气吃饭。

  我用心对待我的媳妇和孩子。

  我有什么好怕的?

  我跟着清平,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车。

  念安也跟我们一起。

  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和一丝不安。

  清平的家,在一个部队大院里。

  门口有士兵站岗,很威严。

  我穿着清平给我买的新衣服,浑身不自在。

  一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坐在轮椅上,在门口等我们。

  他穿着一身旧军装,肩上没有军衔,但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不敢小觑。

  我想,他就是清平的父亲,林将军。

  “爹。”清平快步走过去。

  林将军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了我和念安身上。

  他的眼神,很锐利,像鹰一样。

  我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外公。”念安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林将军的眼神,一下子就柔和了下来。

  “哎,好孩子,快过来让外公看看。”

  他朝念安招了招手。

  念安走到他面前。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摸了摸念安的头。

  “像,真像清平小时候。”

  然后,他看向我。

  “你就是李富贵?”

  “是……是的,首长。”我紧张得说话都结巴了。

  他看了我很久。

  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清平都跟我说了。”他缓缓开口,“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我连忙摆手:“不辛苦,不辛苦。”

  “我女儿的脾气,我知道。如果不是你真心待她,她不会在你那待十年,还给你生了孩子。”

  “这十年,你不仅是救了她的命,也是给了她一个家。”

  “我林振邦,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他说得很郑重。

  我心里的大石头,彻底落了地。

  那天,林将军跟我聊了很多。

  聊我们这十年的生活,聊念安的成长。

  他没有一点将军的架子,就像一个普通的老人。

  晚上,清平问我,愿不愿意留在城里。

  她说,她父亲可以帮我安排工作,让念安在这里上最好的学校。

  我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辉煌,沉默了。

  这里很好。

  很繁华,很热闹。

  但我知道,我不属于这里。

  我的根,在李家凹。

  “清平,”我对她说,“我想……回李家凹。”

  她愣了一下。

  “这里不好吗?”

  “好。”我说,“但,那不是我的家。”

  “我们的家,在李家凹。那里有我们一起盖的房子,有我们一起种的地。”

  “我不想当什么城里人,我只想当你的男人,当念安的爹。”

  清平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在闪。

  她点了点头。

  “好,我跟你回去。”

  我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那你……你的工作?”

  “我申请调到咱们县里的武装部。”她说,“离家近,也能照顾你们。”

  我心里一阵感动。

  我知道,她为了我,放弃了很多。

  我们最终还是回到了李家-家凹。

  清平真的被调到了县武装部,成了一名干事。

  她每天骑着自行车去上班,晚上回家。

  我们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又好像完全不一样了。

  村里人对我们,敬而远之。

  没人再敢说三道四。

  我娘也彻底扬眉吐气了,成了村里最受尊敬的老太太。

  我还是那个李富贵,每天下地干活。

  只是,我的心里,再也没有了那根刺。

  我的媳妇,是我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回来的。

  谁敢不服?

  念安在县里最好的小学上学,成绩很好。

  他很为他妈妈感到骄傲。

  当然,也很为我这个当农民的爹,感到骄傲。

  因为他妈妈告诉他,他的爹,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男人。

  有时候,在田埂上休息,我会想起十多年前,我娘拿出家里所有积蓄,给我买媳妇的那个下午。

  我的人生,就是从那天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动那一点恻隐之心。

  如果当初,我像村里其他买媳妇的男人一样,对她非打即骂。

  那我的今天,又会是什么样?

  我不敢想。

  我只知道,善良,是会得到回报的。

  哪怕,这个回报,迟到了十年。

  阳光下,我看着不远处,清平正带着念安,朝我走来。

  她穿着一身便装,手里提着给我送的饭。

  念安在田埂上跑着,笑着。

  清平在后面,温柔地喊着:“慢点跑,别摔了。”

  那画面,很平凡。

  却是我李富贵这辈子,见过最美的风景。

  我笑了。

  跛着脚,迎了上去。

  富贵,富贵。

  我爹给我起的名字。

  我以前觉得,这名字是个讽刺。

  现在我明白了。

  有妻如她,有子如他。

  我李富贵,就是这世上,最富贵的人。

  本文标题:82年,我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个媳妇,10年后,她带回一个排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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