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李,街坊都喊我老李。

  今年六十五,党龄四十年,退休金一个月七千八,不多,但在我们这个三线小城,够用了。

  老伴走了五年了。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这屋子就跟我一起,一点点冷下来,直到最后,连个回声都懒得给我。

  儿子李伟在省城做生意,一年到头见不着几面。

  女儿李莉嫁得远,电话倒是勤,可隔着电波,那点热乎气儿,暖不了手,更暖不了心。

  我这身体,年轻时在厂里扛大包落下的病根,一到阴雨天,腰跟腿就合起伙来造反。

  自己做饭,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吃两口就倒胃口。

  屋子也懒得收拾,灰尘在阳光里跳舞,像是在嘲笑我这个孤老头子。

  请过两个保姆。

  第一个,手脚不干净,我抽屉里准备交燃气费的二百块钱,不翼而飞。

  第二个,嘴碎,东家长西家短,把我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当评书一样说给整个小区听。

  都辞了。

  心烦。

  人老了,图个啥?不就图个清净、安稳吗?

  那天,儿子难得回来一趟,看着一屋狼藉,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爸,要不,再给您找一个?”

  我摆摆手,不想说话。

  他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这家家政公司口碑还行,您自己看看。”

  他坐了不到半小时就走了,说是生意上还有个局。

  我捏着那张名片,在沙发上坐了半宿。

  第二天,我还是拨了那个电话。

  见小琴,是在家政公司的办公室。

  她看起来不像四十岁,顶多三十五六,皮肤不白,但干净,眼睛很大,有点怯生生的,但你看久了,会发现那怯生生底下,藏着一股子硬气。

  中介唾沫横飞地介绍,“李大爷,这是王琴,我们都叫她小琴,手脚麻利,人也老实,以前在饭店当过帮厨,做饭绝对没问题。”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被我看得有点不自在,攥着衣角,低着头。

  我问她:“一个月要多少钱?”

  “五千。”她声音不大,但很清楚。

  这个价,在我们这儿算高的。

  中介赶紧打圆场,“李大爷,小琴她情况特殊,家里……”

  我抬手打断他,继续问小琴:“五千,都干什么?”

  她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那股子硬气终于露出来了。

  “做饭,打扫卫生,洗衣服,陪您上医院,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我点点头,从兜里掏出根烟点上,吸了一口,烟雾缭绕。

  “我这人,毛病多,脾气也不好,伺候起来麻烦。”

  她没接话,就那么看着我。

  “而且,我不喜欢家里有外人,不自在。”

  我顿了顿,把话说绝了,“所以,保姆我不请了。”

  中介的脸一下子垮了。

  小琴的眼神也暗了下去,像两簇瞬间熄灭的火苗。

  她咬了咬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大爷,如果您是担心处不来,或者怕我是外人……我们可以换个方式。”

  我挑了挑眉,“什么方式?”

  “领证。”

  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却像两颗石头,砸得我和中介都懵了。

  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

  我盯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没有。

  她很认真,甚至有些孤注一掷的决绝。

  “你图什么?”我问。

  “图钱。”她回答得坦荡,“也图有个名分,住着踏实,外人不会说闲话。”

  “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半截身子都入土了。”

  “您身体看着还硬朗。”

  我笑了,是气笑的。

  “领了证,我这房子,我这存款,你可就都有份了。”

  “我不要您的房子,也不要您的存款。我们可以做婚前财产公证。”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让我记了很多年的话。

  “大爷,我只要您每个月给我一万块钱,当工资。只要钱给够,啥都行。”

  “啥都行?”我玩味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她迎着我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没觉得荒唐,反而觉得有点意思。

  我活了六十五年,见过的人,经过的事,比一般人多。我知道,一个能把尊严和底线明码标价的人,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被逼到了绝路。

  她显然是后者。

  我掐灭了烟。

  “行。明天上午九点,民政局门口见。带着你的户口本。”

  小琴就这么住进了我家。

  一张结婚证,红得刺眼,像一场交易的契据。

  我把证扔在抽屉里,再也没看过。

  她带的东西不多,一个半旧的行李箱。

  我让她住次卧,她没意见。

  第一天,她起得很早,天刚蒙蒙亮。

  我被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心里有点不悦。

  等我洗漱完出来,桌上已经摆好了四样东西。

  一碗小米粥,熬得金黄粘稠。

  两个白煮蛋,剥好了壳。

  一碟酱黄瓜,切得薄如蝉翼。

  还有两个白面馒头,热气腾腾。

  都是我以前爱吃的。

  我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些?”

  她正在擦桌子,闻言头也不抬,“中介给的资料里有写。”

  我没再说话,坐下来默默地吃。

  味道,竟然和老伴在世时做的,有七八分像。

  吃完饭,她收拾碗筷,然后开始打扫卫生。

  她干活很利索,话不多,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窗户玻璃亮得像不存在,连我书房里那些积了灰的老书,她都用湿布一本本擦拭干净,再按照原来的顺序摆好。

  中午,她做了三菜一汤。

  红烧排骨,清炒西蓝花,西红柿炒蛋,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

  荤素搭配,咸淡适中。

  吃饭的时候,我们俩依然没什么话。

  她给我盛好饭,就低头吃自己的,吃得很快,像是完成任务。

  下午,她陪我去公园散步。

  我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始终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

  有老邻居看见了,好奇地问:“老李,这是你家新请的保姆?看着挺年轻啊。”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

  小琴低着头,一言不发。

  晚上,我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她就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坐着,给我捶腿。

  力道不轻不重,很舒服。

  新闻放完了,她也停了手,“大爷,水给您烧好了,泡泡脚吧。”

  一天下来,我过得像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废人”。

  可我心里,却一点都不舒坦。

  太安静了。

  也太……假了。

  她对我,是无微不至的照顾,但那照顾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她的眼睛里,永远是平静的,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我给她的钱,她都收着,从不推辞。

  每个月一号,我把一万块现金放在信封里给她,她接过去,当着我的面点一遍,然后说声“谢谢大爷”,就回自己房间了。

  我偶尔会想,她拿这些钱去干什么了?

  她似乎没什么花销,穿的衣服来来回回就那几件,从没见她买过化妆品,也没见她出去逛过街。

  她有个老旧的智能手机,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她会拿着手机去阳台,一待就是很久。

  我猜,她是在打电话。

  但我从没听见过她说话的声音。

  她只是听着,偶尔,我会看到她抬手抹一下眼睛。

  我们的关系,就像房东和租客,或者说,雇主和员工,唯独不像夫妻。

  我们分房睡,吃饭不同桌(她总是在我吃完后才在厨房吃),出门不并肩。

  那张结婚证,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直到李伟的电话打过来。

  电话里,他的声音又惊又怒,像一挂被点燃的鞭炮。

  “爸!你疯了?!你居然跟一个保姆结了婚?!”

  我猜,是哪个好事的老邻居传过去的。

  “什么保姆,她叫王琴,是你……是我老伴。”我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心虚。

  “老伴?爸,你清醒一点!妈才走几年?你找个女人我不反对,你找个四十岁的我也不管,可你跟她领证?你图什么?她图什么,你心里没数吗?!”

  “她图我的钱,我图她的照顾,公平交易,怎么了?”我被他吼得也来了火气。

  “公平交易?爸!你这是引狼入室!她就是个骗子!图你的房子,图你的存款!”

  “我们做了婚前财产公证。”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更猛烈的爆发。

  “公证?公证有什么用!她要是天天给你吹枕边风,把你哄得五迷三道的,你把钱都给她了,我们怎么办?我跟李莉怎么办?”

  “你的钱够花了,不用惦记我这点。”

  “爸!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是担心你被骗!”

  “我活了六十多年,是骗子还是好人,我分得清。”

  “你分得清个屁!”李伟气得口不择言,“你就是老糊涂了!你赶紧跟她离婚!马上!”

  “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啪”地挂了电话,气得手直抖。

  小琴端着一杯热茶走过来,放到我手边。

  “大爷,消消气。”

  她显然都听到了。

  我看着她平静的脸,心里那股无名火烧得更旺了。

  “你满意了?”

  她愣了一下,没明白我的意思。

  “搅得我们父子反目,你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知道这事不怪她,可我就是控制不住。

  她眼里的光,又暗了下去。

  她没为自己辩解,只是低声说:“对不起。”

  然后,她转身回了厨房。

  那天晚上,她做的菜,咸了。

  我知道,她的心乱了。

  我的心,也乱成了一团麻。

  李伟说到做到。

  周末,他跟李莉,两辆车,一前一后,杀到了家门口。

  李伟一进门,就把一个文件袋摔在茶几上。

  “离婚协议,我找律师写好了,你让她签字。”

  李莉则拉着我的手,眼圈红红的,“爸,你这是何苦呢?你要是缺人照顾,我们给你请最好的保姆,何必非要结婚呢?”

  小琴从厨房里出来,围裙还没解。

  她看着眼前的阵仗,脸色有点白,但站得笔直。

  李伟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满是鄙夷和不屑。

  “你就是王琴?开个价吧,要多少钱,你才肯跟我爸离婚,从这个家滚出去?”

  这话,太伤人了。

  我气得拍案而起,“李伟!你给我闭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爸!你别护着她!这种女人我见多了,不就是为了钱吗?我给你!省得你以后被她骗得裤衩都不剩!”

  李伟从包里掏出一沓钱,看厚度,得有两三万,狠狠地砸在小琴脚下。

  红色的钞票散落一地,像一滩刺眼的血。

  小琴的身子晃了一下。

  我看到她攥紧了拳头,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但她没有哭,也没有闹。

  她只是弯下腰,一张一张地,把那些钱捡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捡拾自己被摔碎的尊严。

  捡完最后一张,她走到李伟面前,把钱递还给他。

  “你的钱,我不要。”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钉在寂静的客厅里。

  “我跟大爷是合法夫妻,离不离婚,我们自己说了算。”

  李伟大概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愣住了。

  李莉赶紧过来打圆场,“王阿姨,你别生气,我哥他也是担心我爸……”

  “我没生气。”小琴打断她,“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我再说一遍,我不要李大爷的房子,也不要他的存款。我只要他答应给我的‘工资’。”

  “工资?”李伟冷笑,“说得真好听。一个月一万,你怎么不去抢?”

  “这是我们俩商量好的。”我沉声说。

  “爸!”

  “都给我出去!”我指着门口,下了逐客令,“这是我的家,你们要是来好好看我,我欢迎。要是来闹事,就都给我滚!”

  那天,闹得不欢而散。

  李伟和李莉走了,家里又恢复了死寂。

  小琴默默地回厨房做饭,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从那天起,她对我,似乎多了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依然话少,但眼神不再是古井无波。

  她会在我看电视打瞌睡的时候,悄悄给我盖上毯子。

  会在我咳嗽的时候,端来一杯温热的蜂蜜水。

  会在我抱怨菜市场排骨又涨价了的时候,第二天就从更远的菜市场买回便宜又新鲜的排骨。

  这些事,很小,小到微不足道。

  但就像温水煮青蛙,一点点地,渗透我的生活,也渗透我的心。

  我开始习惯她的存在。

  习惯早上醒来闻到粥香,习惯回家时有一盏灯为我亮着,习惯身边有个人,虽然不怎么说话,但你知道,她就在那里。

  我甚至开始,有点依赖她。

  有一次,我半夜突发心绞痛,疼得在床上打滚。

  是她听见动静,第一时间冲进来。

  她没有慌乱,一边拨打120,一边从我的床头柜里找出速效救心丸,喂我吃下。

  去医院的路上,她一直握着我的手。

  她的手心,全是汗,冰凉冰凉的。

  可我却觉得,那是那晚最温暖的地方。

  在医院折腾了一夜,没什么大碍,就是老毛病。

  医生嘱咐要好好休息,不能动气。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没说话。

  进了家门,她给我倒了杯水,然后,突然在我面前站定。

  “大爷,要不……我们还是离婚吧。”

  我心里一咯噔。

  “为什么?”

  “我不想因为我,让您跟孩子们关系闹得这么僵,还气出病来。”她低着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配不上您。”

  “配得上配不上,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那两个混账东西说了算,是我说了算。”

  我看着她,“小琴,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真的那么需要钱?”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然后,她点了点头。

  “为什么?”我又问。

  她抬起头,眼睛红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脆弱的样子。

  “我儿子……他病了,很重的病,要一直用药,还要……还要换骨髓。”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你丈夫呢?”

  “我们早离了。他好赌,把家底都输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我带着儿子跑出来的。”

  她断断续续地,把她的故事讲给了我听。

  她儿子叫亮亮,今年十五岁,得了白血病。

  为了给儿子治病,她卖了老家的房子,借遍了所有亲戚朋友。

  她什么苦都吃过,在工地上搬过砖,在饭店后厨洗过碗,一天打三份工。

  可那点钱,对于巨额的医疗费来说,杯水车薪。

  “医生说,找到了合适的骨髓配型,但手术费要五十万。”

  她看着我,眼神里是绝望,也是哀求。

  “大爷,我知道我不该跟您说这些。我就是……我就是撑不住了。”

  她哭了,压抑了很久的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

  心里五味杂陈。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说“只要钱给够,啥都行”。

  那不是贪婪,是为一个母亲,在绝境中的呐喊。

  “钱的事,你别愁。”我说,“五十万,我给你。”

  她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大.……大爷?”

  “就当……就当我这个当丈夫的,给你的。”我别过脸,不敢看她的眼睛,“你好好照顾亮亮,也好好照顾我,就行了。”

  她没有说谢谢。

  她只是看着我,眼泪流得更凶了。

  然后,她做了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举动。

  她对着我,缓缓地,跪了下去。

  我赶紧去扶她,她却执意跪着,给我磕了三个响头。

  每一个,都那么用力,那么实在。

  我把五十万,打到了她给我的卡上。

  那是我的大半辈子积蓄。

  我没告诉李伟和李莉。

  我知道,他们不会理解。

  他们只会觉得,我被一个女人骗了,彻头彻尾的老糊涂。

  小琴请了几天假,去医院照顾儿子。

  那几天,家里又恢复了以前的冷清。

  我突然发现,我一点都不喜欢这种冷清了。

  我会下意识地在饭点喊一声“小琴,吃饭了”,喊完才反应过来,她不在。

  我会看着空荡荡的次卧,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

  我这才承认,我对她,已经不仅仅是依赖了。

  小琴回来那天,人瘦了一圈,但眼睛里,有了光。

  她说,手术很顺利,亮亮已经过了危险期,正在恢复。

  她给我看亮亮的照片。

  一个很清秀的男孩,虽然穿着病号服,脸色苍白,但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大爷,谢谢您。”她看着我,郑重地说,“您救了我儿子的命,也救了我的命。”

  “以后,别叫我大爷了。”我说。

  她愣了一下。

  “叫我……老李吧。”

  她脸红了,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算是彻底捅破了。

  我们还是分房睡,但吃饭的时候,她会坐到我对面了。

  我们会聊天,聊菜价,聊天气,聊新闻。

  她会给我讲亮亮小时候的趣事。

  我会给她讲我年轻时在厂里的光辉岁月。

  家里的笑声,渐渐多了起来。

  我发现,她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说“是”和“好”的机器人。

  她会跟我“顶嘴”。

  我让她少放点盐,她说医生说了,老年人要清淡饮食。

  我让她别那么节省,给自己买两件好衣服,她说钱要留着给亮亮上学用。

  她会管我。

  不让我抽烟,不让我喝酒,每天逼着我出去散步。

  我嘴上抱怨着“烦”,心里却甜丝丝的。

  这不就是老夫老妻的日子吗?

  我甚至觉得,现在的生活,比老伴在世时,还要多几分……生气。

  老伴性子软,一辈子没跟我红过脸,什么都依着我。

  而小琴,她有自己的主意,有自己的坚持。

  她像一根藤,看似柔弱,却坚韧地,缠绕着我这棵行将就木的老树,让我重新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淡又安稳地过下去。

  但生活,总喜欢在你最安逸的时候,给你来一记重锤。

  李伟的公司,出事了。

  投资失败,资金链断裂,欠了一屁股外债。

  他先是卖了车,然后又把省城的房子给抵押了,还是填不上那个窟窿。

  债主天天上门逼债。

  他走投无路,又来找我了。

  这次,他不是来闹事的,是来求我的。

  他跪在我面前,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爸,你救救我!你再不救我,我就得去跳楼了!”

  他要我把这套老房子卖了,给他还债。

  这房子,是我和老伴结婚时单位分的,是我唯一的念想,也是我最后的根。

  我犹豫了。

  小琴在一旁,默默地给我们倒水,一句话也没说。

  李伟看到她,眼睛都红了。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找到了发泄口。

  他冲着小琴吼:“都是你!你这个扫把星!要不是你骗走了我爸的钱,我的公司怎么会周转不开!”

  他把自己的失败,全都归咎到了小琴身上。

  我知道,这是迁怒,是无理取闹。

  “李伟!你混蛋!”我气得浑身发抖,“你自己的生意,跟我……跟小琴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爸,你把给她那五十万要回来!那本来就是我们家的钱!”

  “那钱是给亮亮救命的!我给了,就不可能要回来!”

  “一个野种的命,比你亲儿子的命还重要吗?!”

  “啪!”

  我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他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也愣住了。

  我这辈子,都没打过他。

  客厅里,一片死寂。

  小琴走了过来。

  她走到李伟面前,看着他。

  “钱,我可以还给你。”

  我和李伟都惊呆了。

  “亮亮的手术做完了,剩下的钱,还有十几万。我再去找亲戚朋友借一点,去打工,分期还给你。”

  她看着我,眼神里是歉意,也是决绝。

  “老李,对不起。我不能让你为了我,连家都不要了。”

  “你还完钱,就跟我爸离婚,是吗?”李伟追问,眼里闪着一丝希冀。

  小琴没有回答。

  但她的沉默,就是默认。

  我的心,像被挖空了一块。

  “不行!”我吼道,“谁也别想动那笔钱!谁也别想让她走!”

  我指着李伟,“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这个家,卖了给你还债,可以。但是,小琴,必须留下!”

  “爸!”

  “滚!”

  李伟最终还是走了。

  带着失望,也带着怨恨。

  我知道,我这个儿子,可能就这么没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小琴。

  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在沙发上。

  小琴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她伸出手,第一次,主动地,握住了我的手。

  “老李,你何苦呢?”

  “我没疯。”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小琴,以前,我拿钱买你的照顾,我们是交易。后来,我拿钱救你儿子的命,算是情分。但现在,我想明白了。”

  “我想让你留下来,不是因为我需要人照顾,而是因为……这个家需要你。”

  “我,也需要你。”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了我的手背上,滚烫。

  那天晚上,她没有回次卧。

  她搬了枕头和被子,在我床边的地上,打了个地铺。

  她说:“你刚动了气,我怕你晚上不舒服。”

  我们就这样,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上,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

  我能听到她清浅的呼吸声。

  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最终还是把房子卖了。

  卖了九十万。

  我给了李伟八十万,让他去还债,剩下的,让他做点小生意,重新开始。

  我只跟他提了一个要求。

  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和小琴的生活。

  他拿着钱,没说谢谢,也没说别的,就走了。

  我带着小琴,还有我剩下的一点存款,在郊区租了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

  房子不大,但很温馨。

  小琴把它收拾得一尘不染。

  阳台上,她养了好几盆花,绿萝,吊兰,还有一盆长寿花。

  我们的日子,过得比以前更节俭,也更……像一家人了。

  我们会为了一毛钱的菜价,跟小贩磨半天嘴皮子。

  也会在晚饭后,手牵着手,去附近的公园散步。

  亮亮放假的时候,会从老家过来看我们。

  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会甜甜地喊我“李爷爷”。

  他会帮我捶背,会陪我下棋,还会把他学校里的趣事讲给我听。

  他一来,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就充满了欢声笑 语。

  有一次,他偷偷问我:“李爷爷,你为什么对我妈妈那么好?”

  我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因为,你妈妈是个好人啊。”

  是啊,她是个好人。

  她用她的善良和坚韧,撑起了一个破碎的家,也温暖了我这颗孤寂已久的心。

  街坊邻居们,背地里还是会议论。

  说我老糊涂,被一个年轻女人骗光了家产。

  说小琴有心计,放长线钓大鱼。

  我听了,只是笑笑。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他们不懂。

  他们不懂,当你在深夜被病痛折磨时,身边有个人为你端来一杯热水,那种温暖。

  他们不懂,当你在年老体衰,被子女视为累赘时,有个人依然把你当成宝,那种慰藉。

  他们不懂,当你在迟暮之年,以为人生只剩下等待死亡时,有个人闯进你的生活,让你重新看到了光,那种幸运。

  钱,我没了。

  房子,我也没了。

  但我有了一个家。

  一个有热汤,有灯光,有欢笑的家。

  那天,天气很好。

  我跟小琴在阳台上晒太阳。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舒服得让人想打盹。

  我看着她正在给花浇水的侧影,突然问她:“小琴,你后悔吗?”

  她回过头,愣了一下,“后悔什么?”

  “后悔……跟我这么个糟老头子,过这种苦日子。”

  她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她走过来,蹲在我身边,帮我把滑落的毯子拉好。

  “老李,我这辈子,撒过很多谎,说过很多违心的话。”

  她看着我的眼睛,无比认真。

  “但有一句话,我是发自内心的。”

  “什么话?”

  “‘只要钱给够,啥都行’那句话,是假的。”

  “真正让我留下来的,不是你给的钱,而是那碗我把菜做咸了的晚上,你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把菜都吃完了。”

  “是你在医院醒来后,第一句话不是问自己的身体,而是问我累不累。”

  “是你为了我,打了你最疼爱的儿子一巴掌。”

  “老李,你是个好人。”

  “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我的眼眶,湿了。

  我握住她的手,紧紧地。

  是啊。

  什么叫“啥都行”?

  年轻的时候,以为是金钱,是权力,是随心所欲。

  到了我这个年纪才明白。

  所谓的“啥都行”,不过是:

  你病了,我端水。

  天冷了,我添衣。

  我累了,你捶背。

  你笑了,我跟着开心。

  一生两人,三餐四季,如此而已。

  这就,都行了。

  本文标题:我65岁,再婚找了个40岁的保姆,她说:只要钱给够,啥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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